联军营地的寒冬来得猝不及防,铅灰色的天空总飘着细碎的雪沫子,落在冻得发硬的土地上,转眼就和污泥混在一起,成了灰扑扑的一团。
王爷裹着件打了三层补丁的旧棉袄,蹲在结冰的水桶旁,手指早已冻得红肿发紫,握着马桶刷的力道却没松半分——这已经是他洗马桶的第三个冬天了。
最初的屈辱和愤怒,早被日复一日的劳累磨成了麻木。他不再会因为洋人的哄笑攥紧拳头,也不会因看见明信片上自己的丑态而眩晕,只是机械地重复着蘸水、擦洗、冲刷的动作,连眉头都懒得皱一下。
唯有指尖触到冰水时,刺骨的寒意能让他短暂清醒,想起自己曾是连洗手都要丫鬟递上温热帕子的王爷。
营地角落那间临时搭起的草棚,是他的住处。里面除了一张铺着稻草的木板床,就只剩堆在墙角的破衣烂衫,唯一还算“体面”的东西,是去年冬天一个老伙夫偷偷塞给他的旧毡帽。
每天洗完最后一个马桶,他都要扶着墙慢慢挪回草棚,累得连脱衣服的力气都没有,倒头就能睡着,梦里偶尔会回到王府——庭院里的海棠开得正好,他斜倚在太师椅上,听戏子唱《长生殿》,小厮捧着刚剥好的荔枝,连风都是暖的。
可梦里的暖意还没捂热心口,就会被马桶的臭味惊醒,睁眼是漏风的草棚顶,耳边是远处洋人的喧哗,现实的冷意瞬间将他包裹。
入了冬,他的身子越发不济。起初只是偶尔咳嗽,后来竟咳得整夜睡不着,胸口像压着块石头,连弯腰洗马桶都要歇上好几回。
有次他咳得厉害,一口血吐在结冰的地面上,红得刺眼。路过的洋人士兵瞥见了,只嫌恶地踢了踢脚下的雪,骂了句“晦气”,便转身走了。
他蹲在原地,看着那抹血迹慢慢被雪覆盖,心里竟没了波澜——在这地方,他的命还不如一只蚂蚁金贵。
倒是营地后厨的老周,是个中国人,偶尔会偷偷帮他。有时会多拿两个冷硬的馒头塞给他,有时会趁着没人,帮他刷两个马桶。
这天老周又来送馒头,见他脸色惨白,忍不住叹道:“王爷,您这身子撑不住了,要不……我帮您求求情?”
他接过馒头,咬了一口,干涩的面渣剌得喉咙疼。“求什么情?”他声音沙哑,带着气若游丝的无力,“他们看我,就像看耍猴的,没了我这个‘乐子’,还会找别的。”老周看着他,眼圈红了,却没再说什么——他知道王爷说得对,在这乱世里,普通人连自己的命都保不住,哪还有能力帮别人。
腊月二十三那天,是小年。营地外传来零星的鞭炮声,是租界里的中国人在过年。
王爷坐在草棚里,听着那鞭炮声,突然想起以前在王府过小年的场景——院里挂着红灯笼,下人忙着贴春联,厨房里飘着炖肉的香味,孩子们围着他要压岁钱。他摸了摸怀里,掏出个用布包着的东西,打开是枚磨得发亮的铜钱,那是他去年从一个洋商手里接过的银元,后来被他换成了这枚铜钱——他想留个念想,却不知道该念想什么。
那天下午,他还要洗一堆马桶。雪下得比往常大,风刮在脸上像刀子割。
他蹲在水桶旁,刚拿起马桶刷,突然觉得胸口一阵剧痛,眼前发黑,手里的刷子“哐当”一声掉在地上。他想撑着站起来,可身子却像灌了铅,重重地摔在冰冷的地面上。
恍惚间,他好像看到了王府的庭院,海棠花又开了,他还是那个前呼后拥的王爷,正斜倚在太师椅上听戏。可下一秒,画面又变成了联军的营地,洋人们举着相机,对着他频频拍照,笑声像针一样扎进他耳朵里。
他想逃,却怎么也跑不动,胸口的疼痛越来越剧烈,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老周发现他的时候,他已经快不行了,躺在地上,眼睛半睁着,嘴里喃喃地说着什么。老周赶紧蹲下来,把耳朵凑到他嘴边,才听清他断断续续的话。
“下辈子……不学太极……”他的声音很轻,像随时会被风吹走,“也不做王爷……就学学洗地……至少……不用洗马桶……”
老周听着,眼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他想喊人帮忙,可四周空荡荡的,只有风雪的声音。他只能蹲在原地,看着王爷的眼睛慢慢闭上,嘴角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苦笑。
王爷就这么走了,死在他洗了三年的马桶旁,身边只有散落的马桶刷和结冰的水桶。
老周找了块破布,把他的尸体裹起来,趁着天黑,在营地后面的荒地里挖了个坑,把他埋了。没有墓碑,没有葬礼,甚至没人知道这个曾经的王爷,就这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第二天,洋人们发现没人洗马桶了,找了半天,才知道他死了。有人耸耸肩,说句“真可惜,少了个乐子”,就转身去忙别的了。
只有老周,在路过那片荒地时,会悄悄放上两个馒头——他知道王爷这辈子没少吃苦,希望他到了那边,能吃上顿饱饭。
后来有人提起这位王爷,只记得他是那个“洗马桶的名人”,记得他的照片印在明信片上,记得他像猴子一样被人取乐。
没人知道他临终前那句荒唐又心酸的遗言,也没人知道他曾是个前呼后拥的王爷,更没人知道,他的一生,不过是乱世里一场可笑又可悲的闹剧。
春风吹过营地后面的荒地,长出了嫩绿的草。没人知道,这片土地下,埋着一个王爷的尊严和遗憾,也埋着那句“下辈子不学太极,不做王爷,就学学洗地”的遗言——荒唐,却又满是心酸。
而这乱世里的荒唐事,还在继续,只是再也没有一个王爷,会蹲在马桶旁,承受那些戏谑的目光和哄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