稷下学宫的刺杀风波,如同投入池中的石子,涟漪迅速扩散至整个临淄,乃至山东列国。
正如张仪所料,“周天子在齐国险遭不测”的消息,经过秦国外交系统与隐秘渠道的刻意渲染,以各种添油加醋的版本迅速传开。在魏国大梁,在楚国郢都,乃至在韩国新郑,各国君臣听到的,多是“齐王保护不力”、“齐国境内秦人刺客横行”、“合纵尚未开始,盟主便自身难保”之类的论调。
恐慌与疑虑如同瘟疫般蔓延。
首先做出反应的是魏王。这位本就摇摆不定的君主,在秦国使者新一轮的威逼(提及秦军陈兵边境)与利诱(暗示可归还部分此前占领的城池)下,加之对齐国能力的怀疑,态度迅速软化,虽未明确撕毁与齐国的初步默契,但已下令暂停一切与合纵相关的公开讨论,并加强了与秦国使者的接触。
紧接着,势弱的韩国也紧随魏国步伐,开始首鼠两端。
消息传回临淄,朝堂之上一片哗然。刚刚因扳倒公玉丹而提振的些许士气,瞬间又蒙上了一层阴影。齐王田地更是烦躁不安,既恼怒于魏韩的背信弃义(在他看来),又担忧秦国真的因此事大举来犯。
“寡人早就说过,收留周天子乃是祸端!”朝堂上,一位之前被公玉丹压制的亲秦派官员趁机发难,“如今非但未得合纵之利,反先招致秦恨,更引得三晋离心!请大王速做决断,以免酿成大祸!”
支持合纵的官员则据理力争,认为此正是秦国离间之计,若此时退缩,前功尽弃。
齐王被吵得头昏脑胀,最终不置可否,拂袖退朝。退朝后,他单独召见了淳于髡。
“淳于先生,如今局势,如之奈何?”齐王揉着额角,语气中充满了疲惫与犹豫,“三晋摇摆,秦军压境,这合纵……还能成吗?”
淳于髡心中叹息,知道齐王的信心已经动摇。他肃然道:“大王,此正乃张仪奸计!其目的便是要让我等自乱阵脚,不敢合纵!若我齐国此时示弱,则三晋必将彻底倒向秦国,届时我齐国独面强秦,形势更为险恶!唯有坚定信念,尽快促成合纵盟约,方能使三晋重归,使秦人忌惮!”
齐王沉默良久,叹道:“话虽如此……然则,盟约岂是易事?纵是寡人愿意,三晋如此态度,又如之奈何?”
就在齐国王庭因外部压力而暗流涌动之际,稷下学宫内的姬延,也感受到了这股寒意。魏韩态度反复的消息传来,他并未感到意外。他深知三晋,尤其是魏王的秉性。
“张仪此计,正在寡人预料之中。”姬延对苏厉和屈丐道,“他欲以此逼迫齐王,离间三晋。然,此计亦有其破绽。”
“破绽何在?”苏厉问道。
“魏王之疑,在于利与惧。”姬延分析道,“他惧秦之兵威,又贪图与秦媾和之小利,更疑我合纵能否成功。要破此局,需双管齐下。一方面,需让齐王展现出坚定抗秦、且有能力保护盟友的姿态;另一方面,需让魏王看到,事秦之害,远大于抗秦之利,且抗秦成功,利更大!”
他沉吟片刻,道:“寡人需再见齐王一面。”
然而,没等姬延寻得合适时机再次面见齐王,一个更坏的消息从楚国传来。
楚怀王在得知姬延在齐遇刺、以及魏韩动摇的消息后,本就被张仪和国内亲秦势力蛊惑的他,对合纵更加疑虑,竟下令驱逐了昭滑派往齐国联络的使者,并重新起用了几名亲秦的官员。虽然昭滑等人极力劝阻,但楚王态度坚决。
楚国这条线,也几乎断了!
坏消息接踵而至,临淄城内的气氛愈发压抑。连带着,稷下学宫内关于合纵的议论声也小了许多,一些原本积极鼓吹合纵的士子,开始变得沉默观望。
这一日,姬延正在精舍内翻阅各地传来的讯报,一名仆役送来一份请柬,落款是“公子田文”。
孟尝君田文?齐国王室贵族,以养士三千闻名,在齐国乃至天下都拥有极大影响力的实力派人物。他为何突然邀请自己?
姬延心中一动。田文此人,野心勃勃,与齐王关系微妙,既合作又竞争。他门下食客龙蛇混杂,与各国势力都有牵扯,其态度对合纵之事至关重要。
“孟尝君相邀,寡人自当赴约。”姬延对送请柬的仆役道。
是夜,姬延只带了那名宫卫锐士作为随从,乘车前往孟尝君在临淄的府邸。府邸占地极广,灯火通明,门前车马络绎不绝,可见其权势煊赫。
田文亲自在二门迎接,他年约三旬,面容俊朗,笑容热情,但眼神深处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精明与审视。
“久闻天子大名,今日得见,文之幸也!”田文执礼甚恭,将姬延迎入一间奢华而不失雅致的厅堂。
厅内早已备好酒宴,除了田文,还有几位看似是其门下重要谋士的人物作陪。
酒过三巡,寒暄已毕,田文挥退舞姬乐师,话题逐渐引向正题。
“如今天下之势,纷乱如麻。”田文叹息一声,为姬延斟满酒,“秦人咄咄逼人,山东列国却各怀心思,难以合力。天子倡合纵,文心向往之,然观今日之势,魏韩反复,楚国退缩,纵有齐国一心,亦恐独木难支啊。”
他语气诚恳,仿佛真心为合纵前景担忧。
姬延不动声色,淡淡道:“孟尝君门下英才济济,消息灵通,当知此正是张仪离间之计。若因一时挫折便放弃合纵,则正堕其彀中。”
“离间计固然可恶,然其效果已显,亦是事实。”田文身旁一位谋士接口道,“如今三晋离心,合纵根基已摇。即便强如齐国,亦需考虑独抗强秦之后果。天子可有良策,能稳住三晋,尤其是……魏国?”
姬延看了那谋士一眼,心知这是田文借门下之口询问。他缓缓道:“稳住三晋,关键在于‘信’与‘利’。需有强国立信,需让彼等见利。齐若愿为纵约长,便需展现出担当与实力。至于魏国……”他目光转向田文,“寡人闻孟尝君与魏国太子魏圉(未来的魏昭王)相交甚厚,若能通过太子影响魏王,或可事半功倍。”
田文眼中闪过一丝讶异,没想到姬延连他与魏太子的关系都如此清楚。他笑了笑,不置可否:“太子虽与文有旧,然国事重大,恐非私交所能动摇。”
宴席在一种看似融洽,实则各自试探的氛围中持续。田文始终热情周到,但涉及实质性问题,便语焉不详,或推脱其辞。
宴罢,田文亲自送姬延至府门。临别时,他忽然压低声音,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天子,临淄水深,有些事,急不得。或许……另辟蹊径,方能成事。”
姬延心中微动,面上却不动声色:“多谢孟尝君提醒。”
回程马车中,姬延闭目沉思。田文的态度暧昧,既未明确支持,也未明确反对,更像是在待价而沽。他最后那句“另辟蹊径”是何意?是指绕过齐王,与他合作?还是暗示有其他途径可以破局?
就在他沉思之际,马车骤然停下,外面传来锐士的低喝:“什么人?!”
姬延掀开车帘,只见马车前方道路中央,站着一名黑衣人,手持一枚羽箭,箭上绑着一卷绢帛。
那黑衣人将羽箭掷于车前,一言不发,转身便消失在黑暗中。
锐士警惕地下车,捡起羽箭,将绢帛呈给姬延。
姬延展开绢帛,就着车内灯火一看,脸色顿时一变!
绢帛上只有寥寥数语,却触目惊心:
“秦使密会公子田文,许以重利,欲使其说齐王,以‘质天子于秦’为条件,换取秦国退兵,并与齐共分三晋之地。小心田文!”
没有落款,字迹潦草,显然是仓促写成。
姬延握着这封突如其来的密信,心沉了下去。
张仪的手,竟然已经伸到了孟尝君这里!而田文,今夜那番看似推心置腹的谈话,背后竟可能隐藏着如此毒计!以自己为筹码,换取齐秦和解并瓜分三晋?若此计得逞,则合纵大业将瞬间土崩瓦解,自己亦将万劫不复!
这封密信是谁送来的?是真是假?是淳于髡的提醒?是墨家弟子探查到的消息?还是……另一股势力的挑拨?
临淄的夜,愈发深沉寒冷。姬延感到一张更加庞大、更加隐秘的网,正在向自己罩来。而身边的每一个人,似乎都变得不可信任。
他必须尽快判断这封密信的真伪,并做出应对。否则,一步踏错,便是万丈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