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丧日
我老家那一带还兴着老规矩，婚丧嫁娶都得请懂行的看看日子，免得冲撞了什么。
我那时候年轻，刚从省城读完书回来，自诩见过世面，对这些乡下习俗嗤之以鼻。直到那年夏天，我亲身经历了那件事，才明白有些规矩，是真的破不得。
七月初二，我接到家里电话，说是大伯张德全走了。
我和大伯感情不深，但他毕竟是长辈，我只好放下手头工作，赶回那个我多年未归的村庄。
村里还和记忆中差不多，土路、老槐树、几处灰瓦房，只是我家门口挂起了白灯笼，院里搭起了灵棚，正中摆着一口黑漆棺材。
父亲张德福见我回来，只是点了点头，他眼圈深陷，像是几天没睡好。
“明天就出殡，你今晚帮着守灵。”父亲简短地吩咐。
我应了一声，放下行李，目光落在院子里几个窃窃私语的老人身上，他们不时瞥向棺材，又迅速移开视线，神情里透着不安。
“爸，他们在议论什么？”我好奇地问。
父亲皱了皱眉，低声道：“别多问，做好你的事就行。”
夜幕降临，帮忙的乡亲陆续散去，只剩下我和堂哥张强守夜，张强大我五岁，从小在村里长大，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
“哥，今天那些老人在嘀咕啥呢？”我一边烧纸钱一边问。
张强脸色变了变，往棺材方向瞥了一眼，压低声音：“他们说大伯死的日子不对，是‘重丧日’。”
“重丧日？什么意思？”
“就是忌讳日子，说是这种日子死了人，家里短期内还会再死一个。”张强声音越来越小，“本来李半仙说要做法事化解，可你爸嫌麻烦，没同意。”
我不屑地笑了笑：“这都是迷信，哪来这么多讲究。”
张强却认真起来：“你不懂，有些事宁可信其有。前村老王头不就是不信这个，结果他爹死后没出七天，他媳妇就掉井里淹死了。”
我正要反驳，一阵冷风突然刮过，灵堂前的蜡烛摇曳不定，差点熄灭，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这风真邪门。”张强缩了缩脖子，往火盆里添了几张纸钱。
夜深了，我和张强轮流守夜，轮到我休息时，我在老屋的旧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中，我听见院子里有动静，像是有人在低声说话。
我蹑手蹑脚走到窗前，透过玻璃往外看，月光下，灵堂前空无一人，只有棺材静静停在那里。
我正要回去继续睡，却突然看见一道细长的影子从棺材后面慢慢延伸出来。
我的心跳骤然加速，那影子不像是任何熟悉物体的投影，它扭曲着，蠕动着，像是活物一般，我揉了揉眼睛，再仔细看时，影子已经不见了。
“眼花了。”我安慰自己，却再也睡不着，索性起来换张强休息。
第二天清晨，出殡的队伍准备就绪，八个壮汉上前抬棺，就在棺材离地的瞬间，我突然注意到棺材底部有一片暗红色的污迹，形状像是一只张开的手。
“等一下！”我脱口而出。
所有人都看向我。父亲皱着眉：“怎么了？”
我指着棺材底部：“那里有……”
话到嘴边却卡住了，那片污迹不见了，棺材底部干干净净，只有黑漆反射着晨光。
“有什么？”抬棺的李大叔问。
“没...没什么，可能眼花了。”我尴尬地摇摇头。
队伍开始行进，唢呐声凄厉地响起，我落在后面，心里满是疑惑，我明明看见了，那么清晰的痕迹，怎么会突然消失？
送葬队伍穿过村庄，向祖坟山走去。路上经过一棵老槐树，据说是清朝时种下的，村里人都说这树有点邪门。
当棺材经过树下时，一阵大风突然刮起，吹得抬棺人东倒西歪。
“稳住！稳住！”父亲大声喊道。
就在这一片混乱中，我清楚地听见一声叹息，从棺材里传来的。
低沉、绵长，带着说不出的疲惫。
我全身汗毛倒竖，看向周围的人，他们似乎都没听见，只顾着稳住棺材。
“你们，你们没听见吗？”我问旁边的张强。
张强一脸茫然：“听见什么？就风声啊。”
我闭上嘴，不敢再问。
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有些事情可能真的超出了我的理解范围。
安葬完毕，回到家里已是下午，按照习俗，我们要摆白事宴招待亲友和帮忙的乡亲。
席间，我注意到一个瘦高个子的老人一直盯着我看，他是村里的李半仙，专门负责红白喜事择日看风水。
我借故走到他身边，递上一支烟：“李爷，今天辛苦您了。”
李半仙接过烟，深深看了我一眼：“德全走得突然啊。”
我顺势坐下，低声问：“李爷，我听人说，我大伯死的日子是‘重丧日’，真有这说法吗？”
李半仙的手抖了一下，烟差点掉在地上。他环顾四周，压低声音：“谁跟你说的？”
“就听人闲聊提起。”我没提张强。
李半仙叹了口气，凑近我耳边：“本来这事不该多说，但既然你问了，重丧日是真的，而且你大伯这情况更特别，他是子时断的气，正是阴气最重的时候，加上日子冲撞，怕是...”
“怕是什么？”我追问道。
“怕是不只家里会再走一个，”李半仙的声音几乎低不可闻，“而且走的会是同一个人。”
“同一个人？什么意思？”
“就是德全会回来，把另一个自己也带走。”李半仙说完这句，立刻站起身，“我该走了，这些话就别跟你爹提了。”
我看着李半仙匆匆离去的背影，心里一阵发毛。
同一个人？难道大伯还会再死一次？这太荒谬了。
白事宴结束后，家里恢复了平静，但这种平静下暗流涌动。
父亲变得更加沉默，母亲则偷偷在屋里屋外挂上了红布条，据说可以辟邪。
而我，虽然表面上仍坚持那套无神论，但心里已经开始动摇。
那天晚上，我又做了一个怪梦。
梦里大伯站在我床前，不是他生前那副和善模样，而是脸色铁青，嘴唇发紫。
他不停地重复一句话：“找不到了，找不到了...”
我惊醒过来，浑身冷汗，窗外月光惨白，屋里静得可怕。
就在我准备起身喝水时，突然听见院子里有脚步声很轻，但很清晰。
我悄悄下床，走到窗前，月光下，一个人影站在院子中央，背对着我，那身形，那姿态，像极了我死去的大伯。
我屏住呼吸，一动不敢动。人影慢慢转过身来，月光照在他脸上——确实是大伯，但眼睛是全黑的，没有眼白。他朝我的方向看了一眼，露出一个诡异的微笑，然后一步步走向西厢房，那里住着我父亲。
我想喊，却发不出声音；想动，却像被钉在原地。直到人影消失在厢房门口，我才猛地挣脱那种束缚，冲出房门。
“爸！爸！”我一边敲父亲的房门一边大喊。
过了一会儿，父亲开门出来，睡眼惺忪：“大半夜的吵什么？”
“我...我看见大伯了！在院子里！他进了你的房间！”我语无伦次地说。
父亲脸色一沉：“胡说八道！你大伯已经入土为安了，你是不是做噩梦了？”
他让我进屋查看，果然空无一人。我站在房间中央，茫然四顾。难道真是我做噩梦了？
“去睡吧，明天你还得回城里。”父亲拍拍我的肩，语气缓和了些。
我回到自己房间，再也无法入睡。天快亮时，我才迷迷糊糊合上眼，却又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
“德福！德福！不好了！”是邻居王婶的声音。
我和父亲同时冲出房间。王婶站在院里，脸色惨白：“你家祖坟，祖坟出事了！”
我们跟着王婶跑到祖坟山，只见大伯的坟前围了几个早起的村民，他们看见我们来了，自动让开一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