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庄送来的二十石粮食,像一把钥匙,撬开了王家庄笼罩多日的绝望。虽然每日分发的粟米粥依旧稀得能数清米粒,但那股子实实在在的谷香,却让流民们眼里重新燃起了光。天刚蒙蒙亮,庄外的荒地上就挤满了人——老的扶着锄头喘气,少的弯腰拔草,连半大的孩子都学着大人的样子,用小石子敲碎地里的硬土块。
“再加把劲!把这块地翻出来,等春雨一落就能下种!”一个皮肤黝黑的青壮喊着,汗水顺着他晒得脱皮的脸颊往下淌,滴进刚翻松的泥土里,溅起一小团泥星子。旁边的妇人应和着:“是啊!有地种就有粮收,总比坐等着饿死强!”荒草被一把把扯起,扔在一旁堆成小垛,碎石块被捡出来垒在田埂边,原本荒芜的土地,在一双双饥饿却有力的手底下,渐渐显露出规整的轮廓。
柳轻眉挎着一个竹篮,沿着田埂慢慢走,篮子里放着几块用杂粮面烙的硬饼——这是给垦荒的青壮准备的“加餐”。她走到王临身边,把一块饼递给他:“歇会儿吧,看你站了一早上,脚都麻了。”
王临接过饼,饼还是温的,带着淡淡的麦香。他掰了一半递给柳轻眉:“你也吃,别总想着别人。”
柳轻眉笑着摇头,把他的手推回去:“我刚才已经吃过了,这是给你的。”她的目光扫过田地里的人群,眼底带着欣慰,“你看,大家现在多有干劲,之前那样子,我真怕撑不下去。”
王临咬了一口饼,饼很硬,咯得牙有点疼,却越嚼越香。他望着眼前的景象,眉头却没完全舒展:“粮食只是暂缓,二十石撑不了十天。雷虎北上这么久没消息,李家庄的突然示好,总让我心里不踏实。”他转头看向柳轻眉,“你还记得那天送粮的李老四吗?他说李家庄在南边山脚下,可我派人去南边探过,那附近根本没有叫李家庄的庄子。”
柳轻眉的笑容也淡了些,她蹲下身,捡起一块碎石子:“我也觉得奇怪。那天李老四身后的几个汉子,看着不像农夫,走路的姿势像是练过武的。还有那个精瘦的汉子,就是总缩在角落的那个,那天李家庄的人走后,他一直盯着他们的背影看,眼神很不对劲。”
王临心里一动——他果然没看错,柳轻眉的细心总能帮他发现不少细节。他刚想再说点什么,一个瘦小的身影匆匆跑了过来,是被安排去帮柳轻眉照料伤患的庄户少年,名叫狗蛋。
狗蛋跑得气喘吁吁,脸上带着紧张,拉着王临的衣角往田埂外走:“王大哥,我…我有件事要跟你说,不能让别人听见。”
王临对柳轻眉递了个眼色,跟着狗蛋走到一棵老槐树下。“怎么了?慢慢说。”
狗蛋压低声音,眼睛还警惕地往四周瞟:“昨天夜里,我起来小解,正好看到那个胳膊受伤的精瘦汉子…偷偷去了西南角的破墙那边!他动作很快,往墙缝里塞了个东西,还用石头挡了一下,然后就溜回去了!”
西南角破墙!王临的眼神瞬间锐利起来。那里是庄内最偏僻的地方,岗哨巡视的间隔比别处长,确实是传递消息的好地方。他拍了拍狗蛋的肩膀,声音沉稳:“你看清楚了?没认错人?”
“绝对没错!”狗蛋用力点头,“他胳膊上的伤是我给换的药,那块纱布还是我剪的,上面有个补丁,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做得好!”王临的语气里带着赞许,“这件事对谁都别说,包括你爹娘,继续盯着他,但别靠太近,小心打草惊蛇。”
狗蛋用力抿了抿嘴,脸上露出一丝兴奋:“我知道了!王大哥你放心!”说完,他又偷偷溜回了伤患棚。
王临回到田埂边,柳轻眉立刻迎上来:“怎么了?是不是那个精瘦汉子有问题?”
王临点了点头,声音压得很低:“他夜里去西南角破墙传消息,果然是内鬼。”他的眉头皱得更紧,“现在还不知道他是谁的人,是窦建德、罗艺,还是那个神秘的李家庄?”
柳轻眉想了想:“不管是谁,肯定没安好心。我们得赶紧查清楚,不然等他们里应外合,庄子就完了。”
“嗯。”王临握住她的手,她的手有点凉,却很坚定,“我现在就去找赵锋和刘仁,秘密部署。你留在这儿,帮我留意那个精瘦汉子的动向,有情况立刻告诉我。”
柳轻眉点头:“你放心,我会小心的。”她看着王临匆匆离去的背影,心里默默祈祷——一定要平安,一定要揪出幕后的人。
王临很快找到了赵锋和刘仁。赵锋正在庄墙上巡视,脸上的抓痕还没好,结了一层薄薄的痂。听说有内鬼,他顿时火冒三丈,一把攥住腰间的刀柄:“妈的!老子就觉得那小子不对劲!整天缩在角落,眼睛却到处瞟!王大哥,你说句话,我这就带几个人把他绑过来,撬开他的嘴!”
“不可!”王临立刻制止他,“现在动他,他背后的人肯定会察觉,到时候我们就被动了。我们要将计就计,让他替我们传递假消息,引蛇出洞!”
刘仁摸了摸下巴上的胡茬,若有所思:“王大哥的意思是,我们故意让他看到我们想让他看到的,然后让他把这些假消息传出去?”
“没错!”王临眼中闪过一丝冷光,“他想知道我们的粮食储备、防卫力量、我的行踪,我们就‘告诉他’!但这些消息,必须是我们设计好的陷阱!”他凑近两人,低声说出了自己的计划,赵锋和刘仁听着,脸上的怒气渐渐变成了兴奋。
是夜,月亮被乌云遮住,王家庄陷入一片漆黑,只有庄墙上的火把偶尔发出“噼啪”的声响,照亮一小片区域。西南角破墙附近,两个黑影蜷缩在残垣断壁后面,气息压得极低——这是王临最信任的两个心腹,一个叫老黑,一个叫石头,都是跟着他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弟兄。
“你说那小子今晚还会来吗?”石头压低声音,手里紧紧攥着一把短刀。
老黑拍了拍他的肩膀:“放心,王大哥说他肯定来。你看紧点,别出声。”
两人正说着,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传来。借着远处火把的余光,他们看到一个瘦高的黑影贴着墙根溜了过来,正是那个精瘦汉子。他警惕地四下张望了半天,确定没人,才慢慢挪到破墙缝前,用手指拨开挡在外面的碎石块,从里面取出一个小小的油布包。他打开油布包,借着微弱的光看了一眼,又迅速从怀里掏出另一个油布包塞了进去,然后把碎石块放回原位,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黑暗中。
“跟上他?”石头小声问。
老黑摇了摇头:“不用,王大哥让我们取了东西就回去。”他快步走到墙缝前,小心翼翼地取出那个新的油布包,和石头一起,趁着夜色赶回了王临的住处。
王临的住处是一间简陋的土屋,里面只有一张木板床、一张桌子和两把椅子。柳轻眉也在,她正坐在桌前,借着油灯的光整理伤患的名单。看到老黑和石头进来,她立刻站起身。
老黑把油布包递给王临:“王大哥,东西取来了。”
王临打开油布包,里面是一张粗糙的麻纸,上面用木炭画着一些简单的符号:一个装着粮食的袋子,旁边画着一个“三”;一个拿着刀的人,旁边画着几个小圆圈;还有一个人的轮廓,旁边画着一个太阳和一个土堆。
柳轻眉凑过来看了看,皱着眉说:“这符号好像是在问粮食还能撑几天,庄里有多少兵力,还有你的日常行踪。”她之前跟着父亲走南闯北,见过一些商贩用简单的图形传递消息,对这些符号多少有点了解。
王临点了点头:“和我想的一样。他在摸我们的底,准备里应外合。”他把麻纸递给柳轻眉,“你再看看,还有没有别的意思?”
柳轻眉仔细看了看,指着麻纸右下角的一个小三角形说:“这个三角形,像是在指某个地方。会不会是他们约定的下次联络地点?”
王临眼睛一亮:“有可能!你说得对,这个三角形,说不定就是他们的联络标记!”他把麻纸的内容牢记于心,然后让老黑把油布包原样包好,放回破墙缝里,“记住,动作要轻,别留下痕迹。”
老黑和石头走后,王临坐在椅子上,揉了揉眉心。柳轻眉走过去,给他倒了一杯热水:“别太费神,先喝口水。”她看着王临眼底的红血丝,心疼地说,“这几天你都没睡好,再这样下去,身体会垮的。”
王临接过水杯,暖意从指尖传到心里。他握住柳轻眉的手:“有你在,我没事。”他把水杯放在桌上,“接下来两天,我们要演一场戏,让那个细作相信我们的‘困境’。”
柳轻眉点了点头:“你想让我怎么做?”
“明天我去巡视粮仓,你跟着我。”王临低声说,“我会故意对着刘仁叹气,说粮食只能撑三五天,要去攻打西边的土匪窝。你就假装担心,说‘西边的土匪窝守卫森严,我们的人不够,太危险了’,让那个细作听到。”
柳轻眉笑了笑:“放心,保证演得像。”她靠在王临的肩膀上,轻声说,“其实我挺佩服你的,不管遇到什么事,都能这么冷静。换作是我,早就慌了。”
王临轻轻拍了拍她的背:“不是冷静,是没得选。我身后是上万口人,我不能慌。”他转头看着柳轻眉,眼底带着温柔,“不过有你在我身边,我心里踏实多了。”
第二天一早,王临带着刘仁和几个随从去巡视粮仓。粮仓其实就是一个大土窖,里面空荡荡的,只有几个空袋子堆在角落。那个精瘦汉子果然混在附近的流民里,假装晒太阳,眼睛却时不时瞟向粮仓的方向。
王临站在粮仓门口,对着刘仁唉声叹气:“刘仁,你说实话,粮食还能撑几天?”
刘仁配合着皱起眉:“最多三五天了,王大哥。要是雷虎兄弟再没消息,我们真的没办法了。”
“没办法也得想办法!”王临故意提高了声音,“西边那个土匪窝,听说抢了不少粮食,实在不行,我们就只能冒险去打!就算拼了命,也得给大家抢口饭吃!”
“可是王大哥!”柳轻眉适时地走过来,脸上带着担忧,“那个土匪窝有好几十人,个个手里有刀,我们的弟兄大多饿着肚子,怎么打得过?太危险了!”
王临“烦躁”地挥了挥手:“危险也得去!总不能看着大家饿死!”
两人的对话,一字不落地飘进了精瘦汉子的耳朵里。他低下头,掩去眼底的一丝得意,悄悄挪到了另一边。
接下来两天,王临又“调整”了岗哨布置:把几个年纪大、身体弱的庄户安排在庄门和土堆这些显眼的位置,让他们拿着木棍假装巡逻;而赵锋的精锐则被悄悄调到了庄墙内侧和粮仓附近的隐蔽处,手里握着锋利的刀枪,随时准备行动。他还故意每天辰时都去庄口的土堆上眺望北方,一副焦急等待雷虎消息的样子。
这些“变化”,都被那个精瘦汉子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每天夜里,他都会偷偷去西南角的破墙传递消息,而王临则通过老黑和石头,一次次截获对方的指令——对方果然对“粮食只够撑三五天”“准备攻打土匪窝”“岗哨薄弱”这些消息深信不疑,指令也越来越具体,开始询问庄内的武器数量和青壮年的人数。
“他们快动手了。”王临看着最新截获的指令,对赵锋和刘仁说,“他们在等我们最虚弱的时候,很可能是我们去攻打土匪窝,或者粮食彻底告罄的时候,里应外合!”
赵锋摩拳擦掌:“太好了!老子早就等着他们了!王大哥,你说什么时候动手,我们随时准备着!”
刘仁却有些担心:“可雷虎兄弟还没消息,要是他们动手的时候雷虎还没回来,我们的兵力会不会不够?”
王临的眉头又皱了起来——这确实是个问题。雷虎带着一半的精锐北上,要是对方真的大举来袭,庄内的兵力确实有些吃紧。
就在这时,庄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呼喊声:“王大哥!王大哥!快开门!我是小五!”
王临心里一动——小五是跟着雷虎北上的弟兄!他立刻冲了出去,赵锋和刘仁也跟着跑了出去。
庄门打开,一个浑身是伤的汉子跌了进来,正是小五。他的衣服被鲜血染红,胳膊上还插着一支箭,脸色苍白得像纸。“王…王大哥…不好了!雷头领他们…在北面五十里的野狼谷,发现了大批溃兵遗弃的粮车,可…可中了埋伏!是窦建德的散兵!有好几百人!雷头领带人拼死抵抗,让我杀出来报信…他们…他们被围住了!急需救援!”
小五的话像一道晴天霹雳,炸在所有人耳边!
雷虎找到了粮源,却身陷重围!
王临的脑子瞬间一片空白,随即又被巨大的焦虑填满。救,还是不救?
救,庄内的兵力本就不足,要是把赵锋的精锐派出去,庄里就只剩下老弱妇孺,那个潜伏的细作肯定会趁机作乱,到时候里应外合,王家庄就完了!
不救,雷虎是他最信任的兄弟,跟着他出生入死,还有几十个弟兄,都是庄子的骨干力量!他们必死无疑!而且那批粮车,是王家庄唯一的希望,没了粮食,就算守住了庄子,大家还是会饿死!
就在王临犹豫不决的时候,人群中,那个精瘦汉子的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他悄悄往后退了退,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机会,终于来了!
柳轻眉走到王临身边,轻轻握住他的手。她的手很凉,却带着力量:“我知道你很难选,但雷虎不能不救,庄子也不能丢。你想想,有没有两全的办法?”
王临看着柳轻眉坚定的眼神,心里渐渐冷静下来。他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庄内的人群,又看向北方——那里,是他的兄弟,是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