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渭水北岸时,晨雾还未散尽。王临、徐世积带着残存的两百多瓦岗兵(劫粮战伤亡过半),还有崔雨薇等几名非战斗人员,踏上了西行的路。忠伯的遗体被他们寻了处向阳的山坡掩埋——没有棺木,只用粗布裹了遗体,秦琼帮忙掘了个土坑,王临将那截忠伯生前用了十几年的烟袋杆插在坟头,算作标记。他跪在坟前磕了三个头,额头抵着冰冷的泥土,直到徐世积轻声提醒“再耽搁会赶不上水源”,才起身跟上队伍。崔雨薇默默采了把野雏菊放在坟头,花瓣在晨风中抖了抖,很快就蔫了。
西行的路比想象中更难走。他们本想沿着官道走,却发现沿途的驿站早已荒废,水井要么干涸,要么飘着死鼠,只能绕去山间找溪流。携带的干粮在劫粮前就只够维持三天,战后损耗大半,不到两天就见了底。士兵们开始挖野菜——灰灰菜、马齿苋,能入口的都挖;树皮被剥得露出白木,连草根都被刨出来嚼。徐世积的战马三天前病死了,秦琼把自己的马让给了崔雨薇,自己跟着队伍步行,面颊深深凹陷,眼窝泛着青黑。王临也不好受,他背着崔雨薇走了大半段山路(她的脚磨出了血泡),喉咙干得像要冒火,每走一步都觉得腿有千斤重。
这天下午,队伍在一片荒原上挣扎前行,毒辣的太阳晒得人头晕眼花。突然,走在最前面的秦琼猛地抬手:“停!隐蔽!”众人立刻伏到沟壑里——秦琼的耳力最好,总能先察觉异常。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不远处的土丘后面,隐约有炊烟升起,还聚着一大群人影,看着像是流民,足有上千人。
“不像军队,倒像是逃荒的。”徐世积眯着眼观察,“但这么多人聚在一起,得小心。王临,你跟我去看看;秦琼,你带着队伍在这等着,若有异动,鸣箭为号。”王临点点头,扶着崔雨薇在草堆后藏好,才跟着徐世积猫着腰靠近。
越往前走,空气中的味道越奇怪——不是野菜的苦涩,也不是柴火的焦糊,而是一种混合着血腥的肉香,闻着让人心里发毛。等他们绕到土丘侧面,看清眼前的景象时,王临只觉得浑身的血都凝固了。
土丘下的空地上,一堆火正烧得噼啪响,火上架着的粗树枝上,穿的不是兽肉,而是被切割得不成形的人肉——胳膊、大腿的形状依稀可辨,油脂滴在火里,发出滋滋的声响。旁边的地上,扔着几件破旧的婴儿襁褓,小鞋上还沾着泥土,显然是刚被丢弃的。几个枯瘦的男人围着火堆,手里拿着石片或断刀,疯了似的争抢着刚烤好的肉,其中一个男人抓起一块黑乎乎的东西塞进嘴里——那东西小小的,分明是孩童的手臂,他嚼得满脸是油,眼神却空洞得吓人。不远处,一个女人抱着空荡荡的襁褓,反复念叨着“孩儿,娘的孩儿”,眼泪流干了,脸上只剩麻木。
人相食!
这三个字像重锤砸在王临心上,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忍不住捂住嘴,才没吐出来。徐世积也僵在原地,脸色惨白——他征战多年,见过尸山血海,却从没见过这样颠覆人伦的惨状,拳头攥得咯咯响,眼中满是愤怒和悲哀。
“呕——”身后突然传来干呕声,是崔雨薇。她放心不下,悄悄跟了过来,刚看到火堆上的“肉”,就再也忍不住,弯着腰剧烈地吐起来,眼泪汹涌而出。这动静惊动了土丘下的流民,几个男人抬起头,看到他们身上的盔甲(虽然破旧,但还能看出是士兵),眼神瞬间变得凶狠,像饿狼看到了猎物,手里的石片举了起来。
“走!快撤!”徐世积反应最快,拉着王临转身就跑——这些流民已经饿疯了,连人肉都吃,见了他们这支“相对强壮”的队伍,肯定会扑上来。崔雨薇被王临拽着,还在止不住地发抖,脚步踉跄,几乎是被拖着跑。
回到队伍藏身的地方,秦琼立刻带着人往后撤。众人虽没亲眼看到,但看徐世积和王临的脸色,还有崔雨薇的样子,也能猜到发生了什么,不少士兵忍不住干呕起来。他们绕开了那片土丘,可空气中的血腥味和流民的惨状,像跗骨之蛆,死死粘在每个人的脑海里。
崔雨薇趴在王临背上,身体还在微微颤抖,眼泪浸湿了他的肩头。她从小在县衙长大,虽听过“饿殍”,却从没见过这样的地狱——那些人明明有着和她一样的脸,却做出了比野兽还残忍的事。“王公子,”她的声音带着哭腔,“我们...我们会不会也变成那样?”
王临停下脚步,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他喉咙干得发不出声音,只能嘶哑着说:“不会的,我们会活下去的。”可这句话有多苍白,他自己最清楚——刚才看到的景象,比赵虎逼债、河神庙厮杀更残酷,那是人性的崩塌。法律、道德、良知,在极致的饥饿面前,都成了碎渣。
夕阳西下,把荒原染成了血色。队伍还在蹒跚前行,每个人都低着头,没人说话,只有脚步声在死寂的荒原上回荡。流民聚集的土丘早已看不见了,但那地狱般的画面,像影子一样跟着他们,拖在身后,也拖向眼前更深的黑暗。王临抬头望了望灰蒙蒙的天,突然明白:在这乱世里,活下去或许不难,难的是,如何守住做人的底线,不变成自己最害怕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