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鳞城庆典的喧嚣与荣光,如同投入水面的石子,其涟漪不可避免地扩散至江东建业,在这座同样雄心勃勃的城池中,激起了迥异于欢呼的、深沉而复杂的波澜。
吴侯府邸,书房内的气氛与外间依旧维持的盟友庆贺姿态截然不同。孙权屏退了左右,只留下最核心的几位心腹重臣。他手中拿着两份几乎同时送达的文书,一份是龙鳞城方面送来的、措辞得体的捷报与宴会邀请,另一份,则是周瑜从荆南前线发回的、关于陆炎单骑破阵、大败曹仁的详细军情分析与观察报告。
孙权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案几,那封邀请函上烫金的文字,此刻在他眼中却显得有些刺目。他抬起头,目光扫过面色凝重的张昭、顾雍,以及虽未在场但其意见同样重要的、远在荆南的周瑜信件,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陆文韬,又胜了。而且,是以一种……你我都未曾预料的方式。”
张昭,这位始终对与陆炎深度结盟持保留态度的老臣,此刻眉头紧锁得如同丘壑,他率先开口,语气沉重:“主公,捷报固然可喜,然此战所显,已非寻常胜败。陆炎之势,膨胀过速,其武力之盛,已非‘屏障’二字可以框定。单骑破阵,败的还是善守的曹子孝……此等勇武,纵观史册,亦属罕见。更兼其麾下军械之利,士卒之精,假以时日,恐非江东所能制也!”
他顿了顿,声音带着深深的忧虑:“昔日联盟,意在以北境为缓冲,使我能专心经略荆州,消化山越。然如今,这缓冲之地,已成一柄双刃利剑,锋芒直指中原,其势之烈,已隐隐有反客为主,凌驾于我江东之上的苗头!老臣恐……前门驱狼,后门进虎啊!”
顾雍亦附和道:“子布公所言,乃老成谋国之言。陆炎非池中之物,其志必不在小。如今其据江淮,拥强兵,威震华夏,各方来朝。长此以往,我江东与其联盟,是平等相待,还是……俯首称臣?此不得不虑。”
孙权沉默着,周瑜的信在他心中回荡。周瑜在信中客观描述了陆炎的强大,也肯定了联盟当前的价值,但同样隐晦地提醒,需对陆炎的后续动向保持高度警惕,并加强江东自身的军备建设,尤其是应对龙鳞军那种奇特战法的能力。连心高气傲的公瑾都如此郑重其事……
就在这时,心腹近臣阚泽悄无声息地走入书房,在孙权耳边低语了几句。
孙权瞳孔微缩,脸上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一种极其复杂的神色。他挥了挥手,阚泽退下。
“曹操的使者,程昱,秘密抵达建业了。”孙权的声音平淡,却让张昭、顾雍皆是一惊。
“程仲德?他此时秘密前来,所为何事?”张昭立刻警觉。
孙权嘴角勾起一丝意味深长的弧度:“还能为何?无非是见陆炎势大,坐不住了,想来寻我江东,做一笔交易。”
顾雍急道:“主公!曹贼奸诈,其言必不可信!此乃离间之计,万不可中其圈套!”
“是否离间,且听其言再说。”孙权摆了摆手,眼中闪烁着属于雄主的光芒,“让他进来。子布,元叹,你二人暂且回避,于屏风后细听。”
片刻后,一身寻常商贾打扮,却难掩其沉稳气度的程昱,在阚泽的引导下,悄然步入书房。他并未因身处敌营而有丝毫慌乱,从容向孙权行礼:“外臣程昱,拜见吴侯。”
“程仲德,你乃曹孟德股肱之臣,不惜以身犯险,潜入我建业,想必不是来与孤闲话家常的吧?”孙权开门见山,语气带着一丝审视。
程昱坦然道:“吴侯明鉴。昱此番冒死前来,实为江东与曹公之共同存亡而来。”
“哦?共同存亡?此话从何说起?”孙权挑眉。
“吴侯何必明知故问?”程昱目光炯炯,“龙鳞城陆炎,近日之战绩,想必吴侯比昱更清楚。此子崛起之速,武力之强,野心之大,亘古罕见!其今日可败张辽、曹仁,他日兵锋所向,难道会独独绕过江东富庶之地吗?”
他向前一步,声音压低,却字字如锤:“恕昱直言,昔日孙陆联盟,乃势不得已。然今日陆炎之势,已非吴侯所能驾驭。其据江淮,扼上游,水陆并进,假以时日,吞豫州,并荆州,届时,江东六郡,在其眼中,不过是囊中之物!此非昱危言耸听,乃势之必然!吴侯乃英明之主,岂不见昔日强秦东出之势?”
孙权面无表情,但微微前倾的身体暴露了他内心的关注:“即便如此,曹孟德乃我江东世仇,屡犯我境,岂能与之联手?”
程昱心中一定,知道孙权已然心动,只是需要台阶和利益。他立刻抛出了曹操的条件:“吴侯,世间没有永恒的敌人,只有永恒的利益。曹公深知过往双方多有误会,然如今陆炎乃你我共同之心腹大患!曹公愿表奏吴侯为骠骑将军,领徐州牧,并承诺,若江东愿与曹公携手,共灭陆炎,则淮水以南之地,尽归江东所有!届时,吴侯坐拥江东、荆扬(部分),北据淮泗,西图中原,方为真正帝王之基!岂不远胜于如今与虎谋皮,日夜担忧反噬?”
“骠骑将军……徐州牧……淮水以南……”孙权轻声重复着这几个词,眼神闪烁不定。这无疑是极其诱人的条件,几乎是将曹操在中原东南部的既得利益和未来空间大幅让出。尤其是“淮水以南”这个承诺,若真能实现,江东的版图和战略纵深将得到质的飞跃。
屏风后的张昭、顾雍也是心中剧震,他们没想到曹操此次的手笔如此之大,决心如此之坚。
程昱察言观色,继续加码:“吴侯,陆炎根基尚浅,全凭一时之勇与奇技淫巧,其内部新附未稳,此正是合力除之的最佳时机!若待其彻底消化江淮,稳固根基,则天下无人能制矣!届时,纵使我双方联手,恐亦难撼其分毫!是为江东百年计,为孙氏基业计,望吴侯三思!”
孙权沉默了许久,书房内只剩下烛火摇曳的声音。程昱的条件,确实击中了他内心最深处的担忧与渴望。陆炎的强大,让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而曹操许诺的广阔疆域和崇高名位,又勾起了他超越父兄事业的雄心。
良久,孙权缓缓开口,声音恢复了平静:“程仲德,你所言,孤已知之。然此事关系重大,非孤一人可决。需与文武众臣详加商议。你且先下去休息,此事,孤自有计较。”
程昱知道火候已到,不宜逼迫过甚,便躬身道:“昱静候吴侯佳音。然时不我待,望吴侯早做决断。”说罢,在阚泽的引领下,悄然退去。
程昱走后,张昭、顾雍从屏风后转出。
张昭急切道:“主公!曹操之言,绝不可轻信!此乃驱虎吞狼之策,意在让我江东与陆炎拼个两败俱伤,他好坐收渔利!淮水以南?空头支票耳!且背弃盟约,必为天下人所不齿!”
顾雍也道:“子布公所言极是。陆炎虽势大,然目前与我江东仍是盟好,商贸往来,技术交流,于我有利。若骤然背盟,且不说能否成功,即便成功,我江东亦将独力面对曹操压力,且失信于天下,恐非良策。”
孙权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建业的夜景,幽幽道:“孤岂不知曹操之诈?岂不知背盟之险?然……子布,元叹,陆文韬,真的甘心永远只做我江东之‘屏障’吗?”
他转过身,眼中锐光毕露:“今日他可将曹仁打得丢盔弃甲,他日,若调转枪头,我江东儿郎,谁能挡其单骑破阵之锋?周瑜能否?吕蒙能否?还是你我能?”
张昭、顾雍哑口无言。陆炎那非人的武力,已成为悬在所有人头顶的利剑。
“曹操的提议,是一剂毒药。”孙权冷静地分析,“但或许,也是一剂不得不服的猛药。至少,它给了我们一个制约陆炎,甚至……重新划分江淮利益的机会。”
他深吸一口气,做出了决断:“回复程昱,联盟之事,孤还需斟酌。但江东,愿意与曹丞相保持……沟通。让他先回去复命。至于陆炎那边……”
孙权眼中闪过一丝复杂:“庆典的贺礼,再加三成,由子敬(鲁肃)亲自送去,言辞要更加谦恭热络。同时,传令公瑾,荆南战事结束后,水军主力逐步向柴桑一带集结。沿江各营,加紧操练,多备箭矢、火船。未有孤之亲笔手令,一兵一卒,一船一弩,不得北上助战。”
“主公!”张昭还想再劝。
孙权抬手制止,语气不容置疑:“孤意已决!江东,不能将安危完全寄托于他人之信义!陆炎,需用亦需防!曹操,可联而不可尽信!今日之暗流,乃为明日我江东能立于不败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