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归途险》
第八章：小露峥嵘
河谷内的景象，与外面刺骨的荒原截然不同。虽然依旧寒冷，但背风的地形和燃烧的篝火驱散了部分寒意，带来了一丝微弱的人间烟火气。十几辆满载货物的马车围成一个松散的半圆，车辕上覆盖着厚厚的积雪，如同沉睡的巨兽。商队成员们——穿着厚实皮袄的护卫、忙着整理货箱的伙计、以及在篝火旁烹饪食物的妇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好奇地打量着这一行新来的、明显透着古怪的“落难者”。
目光大多集中在飘雪背上昏迷不醒的天琦，以及她身旁那头体型矫健、眼神幽冷的黑豹身上。窃窃私语声如同蚊蚋般在空气中弥漫，带着探究、同情，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飘雪对这一切视若无睹，只是沉默地跟在韩家大小姐——韩月瑶的身后，步伐略显虚浮，却异常稳定。紫璃紧贴在她身侧，竖瞳警惕地扫视着周围每一个可能带来威胁的身影，喉咙里压抑着低沉的咕噜声。皓影则依旧蜷缩在紫璃背上，看似昏睡，实则日月异瞳微不可查地开阖，将周围所有人的气息、能量波动、乃至细微的情绪变化，都纳入感知之中。
韩月瑶将他们引到一处靠近岩壁、相对僻静的角落，这里已经搭好了一个较小的、但明显更厚实保暖的帐篷。她停下脚步，转身对飘雪道：“雪姑娘，你们暂且在此休息。我会让人送些热水和食物过来。至于你同伴的伤势……”她目光再次掠过天琦，黛眉微蹙，“我需要先了解具体情况，以及你们能用以交换的资源，才能决定是否能提供帮助，以及提供何种帮助。”
她的语气平和，却带着商贾之家特有的审慎与原则，并没有因为一时怜悯而大包大揽。
飘雪微微欠身：“多谢韩小姐援手，感激不尽。我等略作休整，再与小姐详谈。”她知道，对方肯让他们进入营地，并提供暂时的栖身之所，已是难得的善意，不能再奢求更多。
韩月瑶点了点头，对身旁那名化元境中期的护卫首领吩咐道：“韩奎，安排一下，送些热汤和肉干过来。没有我的允许，任何人不得打扰雪姑娘他们休息。”
“是，大小姐。”护卫首领韩奎沉声应道，目光如鹰隼般扫过飘雪和紫璃，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警告意味，显然是在提醒他们安分守己。
韩月瑶再次看了飘雪一眼，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轻轻颔首，便带着韩奎转身离开了。
待他们走远，飘雪才小心翼翼地解开藤蔓，将天琦从背上放下，安置在帐篷内铺着的厚实毛皮上。她仔细检查了一下他的状态，依旧没有任何起色，幽冥死气与双碑之力的僵持还在持续，生机如同风中残烛，微弱而顽强地闪烁着。她替他掖好毯子，指尖拂过他冰凉的额头，心中一片沉重。
不多时，一名商队伙计送来了一个冒着热气的陶罐和一包用油纸包裹的肉干。飘雪道谢接过，先小心地给天琦喂了几口温热的肉汤，虽然他吞咽得极其困难，大部分都沿着嘴角流下，但总能补充些许水分和热量。她自己则只喝了几口汤，将大部分肉干留了下来——她不确定这样的补给能持续多久，必须节省。
紫璃对那点肉干显然不屑一顾，只是趴在帐篷口，闭目假寐，实则耳朵时刻竖立着。皓影也从紫璃背上跳下，凑到陶罐边舔舐了几口肉汤，它对食物需求不大，但水分和些许能量对它恢复魂体有益。
短暂的休整，并未能驱散多少疲惫，反而让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后，更深沉的倦意席卷而来。但飘雪知道，现在还不是彻底放松的时候。
果然，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帐篷外传来了脚步声，以及那个令人厌烦的、尖细的声音。
“雪姑娘，可在里面？”是钱管事。
飘雪眉头微蹙，整理了一下面纱，掀开帐篷帘子走了出去。只见钱管事正搓着手，脸上堆着虚假的笑容站在那里，他身后还跟着两个护卫，眼神闪烁。
“钱管事，有何指教？”飘雪的声音透过面纱，平淡无波。
“呵呵，指教不敢当。”钱管事小眼睛眯着，目光在飘雪身上逡巡，“是这样的，大小姐心善，收留了你们。但我们商队行走在外，也有规矩，不能白白供养闲人。方才大小姐说了，要看你们能拿出什么来交换丹药。我看雪姑娘你们……似乎也没什么值钱物事了吧？”
他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飘雪空荡荡的双手和简陋的行囊。
飘雪心中冷笑，知道这刁难又来了。她不动声色地道：“我们确实所剩无几，只有几株先前采摘的草药，若管事看得上，可作价交换。”她再次取出了那几株冰须参和雪玉菇。
钱管事看都没看那草药一眼，反而上前一步，目光灼灼地盯着飘雪腰间。那里，悬挂着一枚看似普通的玉佩。那玉佩通体呈淡蓝色，材质似冰非冰，似玉非玉，形状古朴，上面只雕刻着几道简单的、仿佛天然形成的雪花纹路。这是飘雪在青岚崖时自己炼制的一枚信物，蕴含着一点她自身的本源寒气，主要用于宁心静气，辅助修炼《九天霜雪功》，对外人而言，除了材质奇特些，并无太大实用价值，更无人知晓它代表着“青岚崖”与“霜雪圣主”。
“雪姑娘，你这枚玉佩……”钱管事眼中闪过一丝贪婪，他虽不识货，但直觉告诉他，这女人身上可能就这东西还有点意思，“看起来倒是别致。不如这样，你把这玉佩给我，我私人做主，给你三颗……不，五颗最基础的‘回气丹’，如何？这已经是天大的优惠了！”
五颗最基础的回气丹，就想换这蕴含着她本源寒气、堪称青岚崖信物的玉佩？这简直是赤裸裸的羞辱和强抢！
飘雪藏在面纱下的脸色瞬间冷了下来。这枚玉佩对她而言，意义非凡，是她与过去、与青岚崖的一份联系，岂是几颗垃圾丹药能衡量的？
“钱管事说笑了。”飘雪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寒意，“这枚玉佩乃家传之物，虽不值钱，却是先人所遗，不便交换。我们还是谈谈这些草药……”
“家传之物？”钱管事打断她，脸上虚伪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不耐烦和威胁，“雪姑娘，你别给脸不要脸！你们现在是什么处境，自己不清楚吗？一个快死的人，一头没用的畜生，加上你一个弱女子，要不是我们大小姐发善心，你们早就冻死在外面了！拿你一块破玉佩换救命丹药，那是你的造化！识相的，就乖乖交出来，否则……”
他话语中的恶意毫不掩饰，甚至带着一丝“不交出来就别想得到任何帮助”的潜台词。他身后的两名护卫也配合着上前一步，手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施加压力。
帐篷口的紫璃，早在钱管事语气不善时就睁开了眼睛。它听不懂太多复杂的人言，但对恶意和威胁的感知，是烙印在太古凶兽血脉深处的本能。钱管事那充满贪婪、鄙夷和逼迫的语调，以及那两名护卫按刀的动作，如同火星，瞬间点燃了它心中压抑已久的暴戾与烦躁。
这段时间的憋屈、重伤的痛楚、被迫伪装弱小的耻辱、以及对天琦重伤的愧疚……种种负面情绪，在这一刻，被钱管事那令人作呕的嘴脸彻底引爆！
就在飘雪准备强压怒火，再次周旋之时——
“吼——！！！”
一声低沉、沙哑，却蕴含着无尽凶威与洪荒气息的咆哮，猛地从紫璃喉咙深处炸响！
这声咆哮，并非它全力施为，甚至没有动用半分紫焱之力。但就在那声音发出的瞬间，一股源自生命层次最本源的、属于太古魔豹的恐怖威压，如同无形的冲击波，以紫璃为中心，悍然扩散！
这股威压，凝练至极，范围控制得极小，仅仅笼罩了钱管事和他身后的两名护卫。但它太纯粹，太古老，太霸道！那是凌驾于凡俗生命之上的、属于食物链最顶端存在的绝对威慑！
“噗通！”“噗通！”
那两名仅有感气境修为的护卫，甚至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只觉得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们的心脏，仿佛看到了尸山血海、万兽臣服的恐怖景象。他们双腿一软，直接瘫倒在地，脸色煞白，牙齿打颤，连刀都握不稳了。
而首当其冲的钱管事，更是感觉如同被一头无形的洪荒巨兽盯上，那冰冷的、充满毁灭气息的意志仿佛直接作用在他的神魂上！他肥胖的身体剧烈一颤，脸上血色瞬间褪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恐惧带来的死灰色。他想尖叫，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只能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声音。他踉跄着后退几步，一屁股跌坐在冰冷的雪地上，裤裆处甚至传来一阵湿热骚臭的气味——竟是直接被吓得失禁了！
整个营地，以这个小小的帐篷为中心，瞬间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死寂！
所有原本在窃窃私语、忙碌工作的商队成员，都像是被施了定身法一般，僵在了原地。他们的目光骇然地投向那头看似“萎靡”的黑豹，投向那跌坐在地、丑态百出的钱管事，以及那两名瘫软如泥的护卫。
篝火燃烧的噼啪声，此刻显得格外清晰。
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那一声咆哮带来的、令人灵魂战栗的余韵。
飘雪心中也是一惊，她没想到紫璃的反应会如此激烈。但她反应极快，立刻上前一步，看似是在安抚紫璃，实则挡住了大部分投向它的视线，同时用一种带着歉意和惊慌（伪装）的语气道：“钱管事恕罪！我这头黑豹性子烈，之前又受了伤，最是受不得惊吓和逼迫……它定是误会了管事的意思，绝非有意冒犯！还请管事大人有大量，莫要与一头畜生计较！”
她的话语，巧妙地将责任归咎于“畜生受惊”，既解释了刚才那骇人的威压（可以解释为野兽护主的凶性爆发），又给了对方一个台阶下。
然而，此刻的钱管事，哪里还有心思计较这些？他瘫坐在冰冷的雪地里，下身传来的湿冷和骚臭让他羞愤欲死，但更多的，是那种源自生命本能的、对刚才那股恐怖威压的极致恐惧！他看向紫璃的眼神，充满了惊骇与难以置信，再也不敢有半分之前的轻视和贪婪。这他妈哪里是普通的黑豹？！刚才那一瞬间，他仿佛看到了地狱！
就在这时，听到动静的韩月瑶和护卫首领韩奎也快步赶了过来。看到眼前的景象——跌坐在地、失禁狼狈的钱管事，两名瘫软的护卫，以及周围噤若寒蝉的众人，还有那头看似平静下来、却依旧眼神冰冷的黑豹，以及挡在黑豹身前、看似惊慌实则眼神沉静的飘雪——韩月瑶的秀眉紧紧蹙起。
“怎么回事？”她的声音带着冷意，目光先是扫过钱管事，带着毫不掩饰的厌恶，然后看向飘雪。
钱管事见到大小姐，如同见到了救星，连滚爬爬地想站起来解释，却因为腿软又摔了一跤，语无伦次地哭诉道：“大……大小姐！是……是这头畜生！它……它突然发狂……差点……差点杀了小的啊！”
韩奎则一个箭步上前，挡在韩月瑶身前，手按剑柄，目光锐利如刀，死死锁定在紫璃身上，浑身肌肉紧绷，如临大敌。作为化元境中期的修士，他的感知远比钱管事敏锐得多。刚才那股虽然一闪而逝、范围极小的威压，让他都感到一阵心悸！那绝非普通妖兽所能拥有！这头黑豹，绝对不简单！
飘雪心中暗叹一声，知道想完全低调是不可能了。她再次向韩月瑶行了一礼，将刚才对钱管事说的话又重复了一遍，语气更加恳切：“韩小姐明鉴，实是钱管事欲强买小女子家传玉佩，言语间多有逼迫，我这黑豹护主心切，才一时受惊发狂，惊扰了大家，绝非有意伤人。小女子代它向钱管事和诸位赔罪了。”她将“强买”和“逼迫”这两个词，咬得稍重了一些。
韩月瑶是何等聪慧之人，结合钱管事平日里的德行和眼前的景象，瞬间就明白了七八分。她冷冷地瞪了钱管事一眼，呵斥道：“没用的东西！还不快滚下去收拾干净！丢人现眼！”
钱管事如蒙大赦，也顾不得颜面，在手下的搀扶下，连滚带爬地跑了，留下一地狼藉和骚臭。
韩月瑶这才将目光转向飘雪，又深深地看了一眼她身后已经重新趴伏下来、看似温顺却依旧让人无法忽视的紫璃，清澈的眸子里闪烁着复杂的光芒。有惊讶，有探究，还有一丝……了然。
她挥了挥手，让围观的众人散去，然后对飘雪道：“雪姑娘，是我管教不严，让下人冲撞了。你这头黑豹……颇为神异，看来也并非凡种。你们先好好休息吧，丹药之事，晚些时候我再与你细谈。”
她的态度，明显比之前更加郑重了几分。
飘雪知道，紫璃这无意间的“小露峥嵘”，虽然带来了一些麻烦，但也成功地震慑住了某些宵小，并且引起了这位韩大小姐更深的兴趣和……或许是一丝忌惮。
这究竟是福是祸，犹未可知。
但至少，短时间内，像钱管事这种角色，应该不敢再来轻易招惹了。
她看着韩月瑶和韩奎离去的背影，又看了看身旁看似慵懒、实则警惕不减的紫璃，心中暗道：这归途之险，果然无处不在。而他们这支“落魄”的队伍，其隐藏的爪牙，似乎已经开始在不经意间，悄然展露。
（第八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