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业霆吐露的真相，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巨石，激起的波澜久久未能平息。房间内一片沉寂，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细微风声，更衬得屋内气氛凝重。
看着孙儿和孙媳妇脸上尚未完全褪去的惊愕，杨业霆知道他们需要消化这惊人的信息。他端起桌上已然微凉的茶水，呷了一口，润了润有些干涩的喉咙，这才开始条分缕析地解释这背后盘根错节的缘由，这些是他耗费近二十年光阴，一点点拼凑、验证出来的结果。
“首先，是正道。”杨业霆放下茶杯，声音沉稳，“他们视魔门为必须铲除的‘邪恶’，是玷污修行界的毒瘤。我们杨家身负魔门嫡系传承，在他们眼中，便是‘魔根’未断，是潜在的巨大威胁。尤其是当年我杨家虽已隐退，但在军中、在朝野仍有余威，他们恐怕是担心我们有一日会重振魔门，威胁到他们正道魁首的地位和利益。铲除我们，既能‘净化’世间，又能巩固他们自身的权势，一箭双雕。”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冷冽：“其次，是魔门内部。魔门并非铁板一块，内部派系林立，争斗从未停止。我们这一支选择隐退，在某些激进派系看来，或许是懦弱，或许是背叛。更重要的是，他们觊觎我们杨家所掌握的、属于昔日领袖一系的核心功法和秘密。那些东西，对于任何魔门势力来说，都是无法抗拒的诱惑。借正道乃至皇室之手除掉我们，他们既能排除异己，又有机会在混乱中攫取他们想要的东西，何乐而不为？”
“最后，是皇室。”杨业霆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讥讽与沉重，“苍穹国立国已数百年，看似强盛，实则内部早已腐朽。当今皇帝司徒重霄，私德有亏，识人不明，对权力有着极强的掌控欲，尤其忌惮军中威望过高的将领。我杨业霆，行伍出身，曾在北疆立下赫赫战功，在军中有不少旧部，即便重伤退隐，这份影响力依旧存在。对于疑心深重的皇室而言，这便是潜在的威胁。一个与魔门有牵扯、又在军中有声望的家族，就像卧榻之侧的猛虎，让他们寝食难安。借正魔之争的由头，顺势将我们杨家这颗‘钉子’拔除，既能消除‘隐患’，或许还能借此与正道势力进行某种利益交换，巩固皇权。”
柳梦嫣静静地听着，绝美的脸庞上神色复杂。她前世经历了太多阴谋诡谲，登顶过权力高峰，也跌落过尘埃，对于这些基于利益和权力的算计，她一听便明，心中并无太多意外，只有一种沉甸甸的唏嘘。为了权势、为了利益，所谓的正邪之辨、同门之谊、君臣之道，都可以轻易被践踏。这世道的残酷，她早已领教过。
而杨逍宇，在最初的震惊过后，凭借着前世信息爆炸时代熏陶出来的、对各种权谋剧、小说套路的“见识”，在爷爷条理清晰地说明白之后，反而觉得没有那么意外了。无非是“功高震主”、“怀璧其罪”、“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些经典戏码的异世界混合上演版。他甚至下意识地在心中吐槽：这剧本，够老套，但也够真实。
然而，他脑海中又不自觉地浮现出与“天道”那冰冷意识接触时，所感知到的只言片语——“世界偏移”、“致命毁灭”、“外部侵蚀”……那个隐藏在一切背后的、连天道都感到威胁的阴影。虽然爷爷分析的三方势力参与其中，逻辑上完全说得通，但他心中总有一丝莫名的直觉，觉得这潭浑水之下，可能还隐藏着更深的、更可怕的真相。北方的蛮族异常活跃，还有那个神秘的、与蛮族有所勾结的“公孙先生”……这些线索，是否也与二十年前的旧案，乃至与天道警示的危机，有着某种不为人知的关联？
三人各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沉默了良久。
最终，还是杨业霆长出一口浊气，仿佛将积压在胸中的块垒稍稍吐出了一些。他脸上的冰冷与锐利渐渐敛去，重新浮现出那种属于长辈的、带着些许疲惫与释然的温和笑容。他主动将话题拉了回来，语气也变得情真意切：
“好了，陈年旧事，说来徒增烦扰。这次，孤语那个糟老头子不知怎的，偶有所感，拼着损耗心神强行推演，竟隐约捕捉到一丝天机，推算山儿和你娘……很可能就在北方，在蛮族的腹地之中！”
他看向杨逍宇，眼中闪烁着不容动摇的决意：“宇儿，爷爷我活了这么大岁数，心中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护住山儿他们周全，没能让你从小就享受到父母疼爱，一家人团聚。如今既然有了线索，哪怕只是渺茫的希望，我也绝不能放弃。爷爷年岁已高，这副残躯不知还能支撑几时，实在不想……将这毕生的遗憾，带到另一个世界去啊。”
这番话，说得缓慢而沉重，每一个字都饱含着一位父亲、一位祖父深沉而无力的爱。杨逍宇听着，鼻尖再次发酸，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原本还想劝说爷爷从长计议、或者由他代劳的话语，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了。
是啊，无论是基于前世华夏文化中对于“家人团圆”的执念，还是这一世融合的记忆中对亲情本能的渴望，他都能深刻理解爷爷的心情。子欲养而亲不待，寻找失散的骨肉至亲，这几乎是烙印在人类灵魂最深处的本能与执念。他有什么立场，又有什么理由去阻拦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去完成他此生最大的心愿呢？
可是……理解归理解，担心却丝毫未减。那可是蛮族腹地！凶险莫测，强者如云。以樊城现有的力量，自保尚且需要时间发展，根本无力远征北疆，更别说深入虎穴了。大规模行动不现实，反而容易打草惊蛇。如此看来，爷爷、赵继祖、孤语道人这三位经验丰富、实力高深的老一辈组合，确实是最佳，甚至可说是唯一可行的选择。他们个人实力强悍，阅历丰富，懂得隐匿，配合起来也更有默契。
只是……风险依然巨大。
看出了孙儿眼中化不开的担忧，杨业霆心中温暖，摸着花白的胡子笑了笑，试图缓和气氛：“孙儿就放宽心吧。说起来，这次能有此决心和底气，还多亏了孙媳梦嫣呢。”
“我？”柳梦嫣微微一怔，有些不解。
“是啊，”杨业霆点头，解释道，“若不是你找到了赵继祖这帮赤日遗民，与他们结下善缘，爷爷即便有心，也是无力啊。”
他脸上露出一丝回忆的神色，带着点豪迈：“老夫本就是行伍出身，年轻时脾气比现在火爆得多。我们杨家出身魔门，功法路子本就偏向刚猛凌厉，而赵继祖那老小子，出身赤日遗民，环境使然，性子更是耿直火爆，功法也是大开大合，走的是刚猛霸道的路子。我们俩相识相交的过程，说白了，就是一场不打不相识的以武会友。”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奇异的光彩：“也正是在那次交手和后续的交流中，我发现，赵继祖他们所传承的功法里，竟然隐约带着一丝……我们杨家功法的影子！不仅如此，似乎还糅合了一些正道功法的痕迹与意境！”
这话一出，柳梦嫣的瞳孔骤然收缩！
杨业霆继续道：“起初我也以为是错觉，但后来与赵继祖深入探讨，又拉上孤语那个见识广博的老家伙一起参详，我们三人耗费了不少心力，仔细揣摩、推演……还真就发现了一丝意外的惊喜！”
他的语气带着几分激动：“赵继祖他们功法中那些看似矛盾、却又巧妙融合的部分，其运行方式和蕴含的至理，竟然隐隐能够引导和疏解我这因旧伤而闭塞多年的双腿经脉！虽然无法根治，但确实能在一定程度上，缓解我这沉疴积弊，让我这副残躯，重新焕发出一丝生机和力量！”
这个发现，如同在黑暗中点亮了一盏明灯，彻底坚定了杨业霆亲自前往蛮族腹地的决心。至少，他不再是一个完全需要人照顾的累赘，拥有了在一定程度上自保甚至战斗的能力。
杨逍宇在修行上毕竟是“半路出家”，虽然修为提升迅速，但对功法的理解和研究还非常粗浅。在他听来，只觉得爷爷运气真好，能遇到如此巧合又对症的“意外惊喜”，心中为爷爷感到高兴，但并未意识到这其中蕴含的惊人意义。
但柳梦嫣可就完全不同了！
此刻她心中的震撼，几乎达到了顶点，甚至暂时压过了对爷爷远行的担忧。
“这……这怎么可能？！”一个声音在她心中呐喊。
她两世修行，深知魔门功法与正道功法，无论是行气路线、心法要诀，还是最终追求的道境，都几乎是两个极端，如同水火般互不相容！前世的苍穹国，乃至更广阔的修行界，不是没有人动过融合二者、取长补短的心思。但这些极少数的“妄想者”和“先驱”，无论天赋如何惊才绝艳，最终的下场无一例外，全都是走火入魔，经脉尽断，甚至爆体而亡！这几乎成了修行界的一条铁律！
她自己更是亲身实践者，前世她机缘巧合，同时得到了魔门与正道的顶尖功法，并且都修炼到了极高深的境界。但她从来都是小心翼翼地分开运转，泾渭分明，连尝试同时调动两种真气都不敢，因为她清晰地感知到，那两种力量一旦接触，立刻就会产生极其剧烈的排斥和冲突，足以瞬间摧毁她的经脉和丹田！
然而，爷爷现在却说，赵继祖的功法中，竟然存在着融合了正魔两家痕迹的部分？而且还能实际运用，甚至对爷爷的伤势有缓解之效？
这完全颠覆了她两世的认知！
杨业霆似乎看出了柳梦嫣内心的剧烈波动，他从轮椅旁的一个暗格里，取出一本小册子，递了过去。
“给，这是我这段时间，和孤语、赵继祖三人一起，根据他的功法痕迹，反复揣摩、推演、整理出来的一些心得和初步的运气法门。”杨业霆说道，“或许对你们今后的修行，也能有所启发。”
柳梦嫣几乎是有些迫不及待地接过那本小册子，玉指微微有些颤抖。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然后快速地翻看起来。她的阅读速度极快，一双美眸闪烁着睿智的光芒，一边看，一边不由自主地在心中将自己所知的、最为精深的魔门功法与正道功法带入其中，进行模拟和推演。
起初，她的眉头紧锁，脸上充满了困惑，因为册子上记载的一些运气路线和理念，与她所知的常理完全相悖。
但随着阅读的深入，她的神色逐渐从困惑变成了惊愕，又从惊愕变成了难以置信。册子上的法门，看似荒诞，但在某种奇特的逻辑引导下，竟然隐隐构成了一种她从未设想过的、全新的可能性！
到了最后，她干脆直接闭上了眼睛，全部心神都沉入了自身的识海之中，大胆地按照册子上记载的、最为基础也最大胆的一种设想，小心翼翼地尝试同时引导一丝极其微弱的魔门真气与一丝同样微弱的正道真气，沿着那看似不可能、却又隐隐契合某种天地至理的路线缓缓运行……
一旁看不明白却大为震撼的杨逍宇，只能不明所以地看着自家娘子接过册子后，神情变幻不定，最后更是直接闭目凝神，身上开始散发出一种奇异的气息波动。那气息时而炽热刚猛，时而清冷绵长，两种截然不同的感觉交替出现，却又诡异地开始尝试交织、融合……
就在柳梦嫣沉浸在这种前所未有的体验中时，杨逍宇脑海中，那个实为“天道”具现的系统面板，似乎也被这股奇异的气息所引动，开始泛起一阵微不可查的、水波般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