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河的渡口笼罩在灰蒙蒙的雾气中，等两人抵达时，岸边已经挤满了要渡河的亡灵。
顾零信步走在沈星回的后面，毫无意外的，那些亡灵在看到沈星回出现在渡口的那一刻便集体噤了声，并且动作统一地让开了一条笔直的路。
顾零对于这样的情况已经见怪不怪了，见到沈星回的亡灵里分为两种极端，一种是遇到他就拔刀相向加诅咒的，另一种是一看见他就退避三舍躲得远远的，现在的情况当然属于第二种。
毫无阻碍地走到渡口前，当顾零看到那个摆渡人的脸时怔愣了一下，她感觉这个人的脸有些眼熟，但一时间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按下心中异样的感觉，她拿出一枚银币交了船费。
渡河需要银币，这是那些亡灵告诉顾零的，所以她在那个古战场遗迹里顺手找到了一些放在身上备用。
顾零提起裙摆准备上船，却发现沈星回还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刚想开口询问，摆渡人不耐烦的话语就抢先截断了顾零未出口的话头。
“一人一枚，概不赊账。”
“下次再有不付钱的亡灵，我帮你清理。”
沈星回单手插着腰，脸上没有丝毫因为没钱坐船的窘迫神色，他语气平静地和摆渡人讨价还价，让顾零觉得他做这事应该不是一次两次了。
堂堂一国之王，沦落到坐船都要赊账的地步，顾零看着他此时的样子，有些好笑之余，更多的是心疼。
“你一出现就影响生意，我倒是未必愿意带你。说吧，到底走不走？”
摆渡人显然已经不吃这一套了，被拒绝的沈星回面无表情地看向了顾零，默默地摇了摇头，在他迈步准备离开渡口的同时，顾零拉住了他的手。
“等等，我和他一起的，所以他坐船的钱，当然是我来付。”
又掏出一枚银币塞到摆渡人手里，顾零回头朝着沈星回眨了眨眼。
摆渡人听了顾零的话神色微异，他的目光在两人牵着的手上停留了一瞬，却只是抿抿唇，挥手示意两人上船。
等两人的脚踏上船的那一刻，亡灵们便“咻”地一下全都跑下了船，顾零毫不在意地找了个位置坐下，手肘靠在船沿支着腮，眼神望向了被雾絮盖住的河面。
沈星回微曲了下刚才被顾零握住的手指，只字未言地走向船头。
一片静默中，小船荡开叠叠涟漪向前驶去，在破碎的月光倒影中渐行渐远。
沈星回双臂交叠在胸前闭眼小憩，而顾零不知道在想什么，一直无声地看着被朦胧笼罩的烬河远方。
“在分开之前，送你一个忠告。想在这里活下去，就别随便施舍善意。”
小船行至河流中段，沈星回淡淡地开口，像是给一个陌生过客的一点建议般淡漠的态度，让顾零升起了恶劣的心思。
“嗯，你说得很对，的确不应该随便对‘别人’施舍善意，所以你现在欠我一枚银币，你打算怎么还我？”
顾零把“别人”两个字咬的很重，她笑意莹莹地看着终于睁眼的沈星回，那双冰蓝色的眼只是瞟了一下狐狸般摇着尾巴的顾零就垂向了一边。
“………你是我的人，你说的。”
“哦，那是之前，现在已经过期作废了。”
顾零摊开了双手，一副之前的自己已经和现在的自己分道扬镳的无赖模样。
“你的言外之意，是想挟恩图报。”
沈星回的语气肯定，像是顾零心中所思所想都已经被他看在眼里。可顾零也并不怕被他看穿，反正能达到目的就行。
“报恩倒谈不上，报酬就可以了。一个银币换一晚的住宿，很公平不是吗？”
经过那么多天的颠簸，顾零其实已经很累了，在这个陌生的世界，也只有沈星回的身边才能让她安睡，所以刚刚就算沈星回不说话，顾零也会找借口跟着他回家。
“……………”
沈星回盯着顾零看了一会后便又闭起了双眼，顾零知道这就算是他默许了。这个话题匆匆结束，周围又变得安静起来，河面上只余摆渡人摇桨的吱呀声和水花声谱写的交响。
临近对岸，河面上的雾气渐渐散去，远处轮廓巍峨的古堡矗立在眼前，顾零的视线落到了沈星回投在河面的影子上，水波晃动着他的光影，让顾零看不真切他的模样。
鬼使神差的，她伸出的手指触碰到了沈星回水中的倒影，荡开的涟漪在指尖触及水面的同时聚集，一些模糊的画面在顾零的脑海中浅浅浮现。
宽阔明亮的王宫花园里，沈星回穿着白色的王储服，手指轻抚着挂在木剑上的星星剑穗。
他的对面站着一个穿着庄重骑士铠甲的长者，那个长者的面容，赫然就是摆渡人的长相。
“你真的想好了？回溯时间的危险你应该知道，就算你找到了救她的办法，一旦过去发生了任何细微的改变，你和她的未来就会被时间抹去，她将失去和你有关的所有记忆，变成你完全不认识的另一个人。就算是这样，你也还是要救她吗？”
“师父，我想好了，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光才能追得上时间的速度，她的心源病只能用那颗记载在王族历史上的以太芯核来救，所以也只有我可以救她。这是整个菲罗斯欠她的，现在到了该偿还的时候了。”
沈星回看向长者的眼神坚定，长者轻叹了一声，他伸手拍了拍沈星回的肩，再次开口时的语气里带着疼惜。
“你知道你要付出什么代价吗？”
“追求自由就是放弃自由。”
沈星回点了点头，语气中仍是满满的坚定。
画面一转，沈星回和一个女孩相依在盐沼的栈桥上，他的脸上和手上覆着深深的伤痕，一圈光环箍在他的脖子上，正频闪着令人窒息的红光。
空旷的天地间燃烧起了无数的流星，一束又一束，如同一场盛大的流星雨。
他身边的女孩已经没有了气息，她的灵魂如同受到了宇宙的召唤般即将回归天际。
沈星回手中的芯核碎片在此刻亮起了璀璨的光芒，它化出了丝丝缕缕的金色能量，牵绊住了女孩即将消散的灵魂。
他紧紧地抱住了那个女孩变成光点消散的身体，温和的声音像流星划过的抛物线，落在了如同旁观者的顾零耳边。
“无论多少次，无论你在哪………我都会找到你。”
……………
“船靠岸了，你该下船了。”
摆渡人低沉的声音比幻境里更为清晰地响起，顾零的思绪被这声音拽回了现实，她抬起了儒湿的指尖，有些难以回神。
刚刚自己看到的是沈星回的过去？那是他为了救主控而放弃自由的那一段故事的记忆。
意识到这一点后，顾零的心中泛起了密密麻麻的酸疼，她看向了起身迈步下船的沈星回，在对上他那双冰冷的眼时，心中的疼痛不再只是感觉，它如同被无形的铁锤重击了一般，猛然袭来的剧烈痛觉让顾零的脸霎时惨白，她闷哼了一声蜷起了身体，手指挤皱了胸前的衣服，和幻境里一样的金色光芒自她的心口逸散而出。
“顾零！”
耳中响起了尖锐的耳鸣，顾零的意识被深不见底的黑暗拉扯着，半梦半醒间，就在她即将昏睡过去的时候，一抹白色的光将淹没过来的浓黑劈开了一条缝隙，缝隙不断扩大，耳边的声音终于明晰了起来。
“顾零，不要睡………醒醒！不要睡………回来，跟我一起回家。”
沈星回的声音急切又带着哀求，顾零好像扯了扯嘴角，她用力睁开眼，朦胧的视线里只有他的脸那么清晰，就像篆刻在眼底一样，无法被轻易抹除掉。
“傻瓜，你认错人了，我又不是她。”
（我又不是你的小王妃，你不用这么着急的。）
顾零也不知道这些话是在自己心里说的还是真的说出了口，她只觉得身体一轻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一股清清冷冷如同月光的香气裹住了自己，接着就像断线的木偶一样，失去了力气。
疲惫如同潮水吞没了顾零，她几乎失去了对外界的全部知觉，然而好笑的是，打破这种境遇的竟然是咕咕大叫的肚子。顾零人生中第一次体验到了被饿醒的感觉。
睁开眼的视线里，一袭黑色衣摆在烛火下投下一道流畅的弧线，长长的银色发丝折射着金色的暖光缠绕在顾零的指尖。
沈星回垂眸看着躺在床上还有些迷糊的顾零，手里端起了一碗泛着淡淡苦味的药。
“醒了？………喝药。”
沈星回修长的手指撑住了顾零的后颈，药碗顺势抵在了她的唇边，心中还残留着丝丝缕缕的痛感，顾零没有问他这是什么药，只是看了他一眼就顺从地张开了嘴。
两人现在的距离很近，动作也分明的亲近，可沈星回的神情未变，连眼睫都没抬一下，好像之前紧张的人不是他一样。
也许是他听到了自己说的话，知道自己不是他的小王妃了？现在他给自己喝的不会是一碗毒药或者是能驱赶恶灵的巫药吧。
不过不管是毒药还是巫药，根据自己穿越过两次的经验推测，也许在这个世界死了，自己的灵魂就会回去原来的世界了。
那碗药在顾零的胡思乱想中全部下了肚，尽管是一碗苦涩的药，但也微微填充了一下她的肌肠，疲惫再次涌来，顾零已经打算躺着等死了，可兵刃相击的声音激发了她本能的警觉，脑中放松的弦瞬间绷紧，她一下弹坐了起来看向床边的沈星回。
“外面发生了什么？”
“战争。”
沈星回的表情依旧淡淡的，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冲着你来的？”
那些声音离这里很近，以沈星回在这里招人恨的程度，很难让顾零放心下来。
“冲着你来的。”
沈星回摇了摇头，他起身把手中的药碗放回了桌上，然后走到了窗边，看向了城堡之下的战斗。
“我招惹他们了？”
顾零的头上几乎长出了实质性的问号，自己来到这里除了打过一次架以外就再也没有主动招惹过谁了，和沈星回一起走的这一路，那些找麻烦的都被他率先收拾掉了，都不用自己动手，难道是因为自己和他一起的原因？那些亡灵杀不了沈星回所以要杀了和他一起的人？
好像也只有这样才说得通了。
“有些亡灵仍然心怀生前的执念，四处征战，不死不休。但那些吵嚷声最大的，都是在想办法营救你这位救世主。”
“他们怎么知道…………是巴别会的那些人复活了？”
自己是救世主这事只有那天刚苏醒时在场的那些巴别会修士知道，那将这个身份宣扬出去的，也只会是这些亡灵了。
“我带着你回来的时候被看见了，他们以为我重伤了你，所以你要是真的死在这里，恐怕接下来的一个月都会扰我清静。”
窗外的战火在沈星回的脸上落下或明或暗的光影，那些光影游移闪动，给他打上了一层复杂的滤镜。
心中的疼痛在药物的作用下稍有缓解，看来这具身体并不像看上去这么健康。可在“看到”那段记忆之前，这具身体除了体力差一点之外，分明没有任何疾病的征兆，那唯一可疑的诱因就只有那条自己触碰过的烬河了。
接下来的大部分日子，顾零都被迫卧床不起，除了差点被沈星回的一碗毒蘑菇汤送走，让顾零好好地教育了一下这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国王什么是红伞伞白杆杆，吃完一起躺板板外，就只有城中传出的流言给顾零解闷了。
什么“疯王沦为救世主的贴身奴仆”、“救世主以身犯险感化疯王”、甚至还有“疯王迷恋上救世主，救世主牺牲很大”这样大胆又离谱的猜测。
然而这样荒诞又毫无根据的流言也有很多亡灵相信并为之感动，他们夜夜在城堡下的河岸边为顾零唱赞歌，在顾零忍不住提剑出去赶人之前，沈星回先一步去了，等他回来的时候，那歌声便消失了。
就这样，哪怕顾零这个救世主什么都没有做，也还是让亡灵们笃信了她可以带领他们回到光明与荣耀的菲罗斯，是唯一可以拯救他们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