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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近深秋,汴京城的天空常是灰蒙蒙的,带着一股浸入骨髓的凉意。距谢珩当日清晨不告而别,已悄然过去近一月光景。

柳府之内,愈显空寂。院中那几竿翠竹,叶缘已染上些许焦黄,在渐起的北风中簌簌作响,更添萧索。柳云裳自谢珩离开后,便真真切切地闭门不出,谢绝了一切可能的访客,连同瓦舍那边,也托病告了长假。那日清晨发现客房已空,只余下银锭与字条时,心中那股骤然被掏空的感觉,至今仍清晰如昨。她并非没有担忧,担忧谢珩一去不返,担忧那玉佩与印信最终只成一场空梦。但她更清楚,若他心不在此,纵有千般凭信,亦如沙上筑塔,徒劳而已。既已选择了相信与等待,便只能将那份忐忑与思念,深深压入心底。

这些时日,她几乎将所有精力都倾注在了琵琶之上。每日里,除了必要的起居,便是坐在庭院那株老松下的石凳上,怀抱那柄赖以谋生的旧琵琶,反复练习。指尖的薄茧磨得愈发明显,有时甚至隐隐作痛,她却恍若未觉。弹奏的,不再仅仅是那些迎合勾栏客人的流行曲调,更多是母亲当年教导的、更为古雅艰深的乐曲,如《胡笳十八拍》、《广陵散》的片段,或是她自己尝试将一些唐诗的意境融入弦音,信手拨弄,寄托无人可诉的心事。琴音时而激越,如银瓶乍破,仿佛要挣破这方庭院的束缚;时而低回婉转,如幽咽泉流,诉说着无尽的等待与彷徨。这琴声,成了这寂寥宅院里唯一的,也是固执的生机。

这一日午后,天色依旧阴沉。柳云裳正凝神弹奏着一曲《夕阳箫鼓》,指尖在丝弦上揉、捻、拂、扫,力图描绘出江面暮色、水波荡漾的意境。她心神沉浸于乐音之中,浑然未觉,一道风尘仆仆的青色身影,已悄然穿过前院,无声无息地立在了通往后院的月亮门旁。

谢珩站在门廊的阴影里,望着庭院中的景象。近一月的奔波,自秦淮至苏杭,再返汴京,虽仙人之体不似凡人那般易感疲乏,但穿梭于不同的人情世故、时空地域,心神亦不免染上几分尘埃。他本可径直现身,却在此刻,被这专注的琴音与那道坐在萧瑟秋意中的单薄身影,给定格了脚步。

她穿着一身藕荷色的夹棉褙子,身形比月前似乎更清减了些,乌发只用一支简单的玉簪绾住,几缕碎发垂在颈侧,随着她拨弦的动作轻轻晃动。侧脸线条柔和,神情专注,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她与怀中的琵琶。那琴音,已比他离开时更为圆熟凝练,少了几分为谋生而不得不有的浮华,多了几分沉入内心的真挚与力量。

他静立片刻,唇角不自觉地微微扬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弧度。随即,他放轻脚步,如同踏在云絮之上,悄无声息地绕至她的身后。秋日的凉风恰好卷过庭院,带起几片落叶,掩盖了他本就极轻的足音。

柳云裳正弹至一段轮指,指尖疾速扫过琴弦,模拟着潺潺流水之声。忽然,一双温热的手掌,带着一丝秋凉的湿意,毫无预兆地、轻轻地覆上了她的双眼。

世界瞬间陷入一片黑暗。

琴音戛然而止。

柳云裳浑身猛地一僵,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几乎要跳出胸腔。惊骇与恐惧瞬间淹没了她!是谁?是那些纨绔子弟寻上门来了?还是……歹人?她下意识地就要惊呼出声,手臂抬起,想要奋力挣脱。

“嘘……是我。”

一个低沉而熟悉的声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因长途跋涉而沾染的沙哑,紧贴着她的耳畔响起。那声音很轻,却像一道惊雷,在她混乱的脑海中炸开。

所有的挣扎与恐惧,在这一刹那冰消瓦解。覆在眼上的手掌温热,指节修长,带着一种她隐隐熟悉、却又陌生的触感。是他?真的是他?他……回来了?

紧绷的身体瞬间松弛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巨大的、难以置信的恍惚,以及随之汹涌而来的、连她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狂喜与酸楚。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睫毛,不受控制地在他掌心轻轻颤动,如同受惊的蝶翼。

“……官……官人?”她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细微得几乎听不见。

覆在眼上的手掌缓缓移开。光线重新涌入视线,有些刺目。她眨了眨眼,适应了片刻,才猛地回过头。

映入眼帘的,正是那张深刻于心的面容。谢珩就站在她的石凳之后,微微俯身,脸上带着一种她从未见过的、带着几分促狭与疲惫的浅淡笑意。他依旧是那身青衫,但风尘之色难掩,下颌似乎比离开时清减了些许,眼中带着长途跋涉后的痕迹,但那目光,此刻正清晰地映着她的身影,带着一丝玩笑得逞后的轻松。

“吓到你了?”他直起身,语气恢复了往常的平和,但那份归来的意味,已不言而喻。

柳云裳怔怔地望着他,一时间竟忘了言语。胸腔里那颗心仍在剧烈地跳动着,分不清是因方才的惊吓,还是因这突如其来的重逢。好半晌,她才仿佛终于确认了眼前并非幻影,一股热流猛地冲上眼眶,鼻尖泛酸。她慌忙低下头,借由放下怀中琵琶的动作掩饰失态,手指却有些不听使唤地微颤。

“官人……何时回来的?怎……怎地不先让人通传一声?”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些,却依旧带着一丝未能平复的哽咽。

“刚入城,便直接过来了。”谢珩绕到她身前,很自然地在一旁的石凳上坐下,目光扫过石案上那壶早已凉透的粗茶,“见你弹得入神,便未打扰。”他顿了顿,看向她依旧低垂的侧脸,语气温和,“技艺精进不少,这首《夕阳箫鼓》,已得几分‘江天一色无纤尘’的意境了。”

听得他夸赞,柳云裳心中微微一甜,那股酸涩感被冲淡了些许。她抬起头,终于敢正视他,目光在他带着倦色的脸上细细逡巡,带着毫不掩饰的关切:“官人此行……一切可还顺利?路上……可曾辛苦?”

谢珩迎着她担忧的目光,唇角的笑意深了些许。他并未立刻回答,而是身体微微前倾,一双深邃的眼眸直直地望入她的眼底,仿佛要确认什么,又仿佛要将这月余的分离看穿。他的目光带着一种专注的力道,让柳云裳的心跳又不自觉地漏了几拍,脸颊微微发热,几乎要再次败下阵来,移开视线。

“一切顺利。”他这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笃定,“比预想中,还要顺利几分。”

“真的?”柳云裳眼中顿时迸发出惊喜的光彩,方才的羞赧被这好消息冲散,“那……那箜篌之事……”

“嗯,”谢珩点了点头,眼中掠过一丝满意之色,“秦淮之地,卧虎藏龙。虽几经周折,但终是寻到了一位姓墨的匠人,于古乐器制作一道,颇有惊人之见。他已应下,依你母亲所遗图谱,尝试复原那架凤首箜篌。”

他没有详述寻找过程的艰辛与墨非的怪异脾气,只将最好的结果呈现给她。得知复制箜篌有望,柳云裳心中亦是激动不已。那不仅是谢珩所求,亦是她外祖心血所系,若能重现于世,于她而言,意义非同一般。

“那……官人接下来,有何打算?”她忍不住追问,心中既盼他多留些时日,又知他志不在此,只怕仍有远行。

谢珩看着她眼中那份藏不住的急切与好奇,忽然起了几分逗弄之心。他故意敛去面上笑意,拿起石桌上那个粗瓷茶杯,在指间漫不经心地转动着,目光投向庭院中摇曳的竹影,语气变得有些模糊不清:“打算么……自然是有的。”

他这般卖关子,柳云裳心中更是如同被猫爪挠过一般。她见他神色似有沉吟,不似作伪,不由得更加着急,身子不自觉地向他那边倾了倾:“官人要去何处?可是……又要离开汴京?”

谢珩将她的急切看在眼里,心中那点因归来而生的轻松感愈发明显。他转回目光,重新落回她因急切而微微泛红的脸上,不答反问,语气里带着一种近乎探究的意味:“云裳。”

他忽然唤了她的闺名,而非往常那般客气的“柳娘子”。这突如其来的亲昵称呼,让柳云裳微微一怔,心头悸动。

“我有一事,一直未曾问你。”谢珩的目光平静,却带着洞悉人心的力量,“汴京城内,青年才俊如过江之鲫。你……究竟看上了我哪一点?”

这个问题,如此直接,如此突兀,毫无铺垫地抛了出来。柳云裳彻底愣住了,脸颊“唰”地一下变得通红,一直蔓延到耳根。她万万没想到,他会在此刻,如此直白地问出这样的话。她下意识地想要低头躲避,却被他那专注的目光牢牢锁住,无处可逃。

心绪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湖面,波澜狂涌。她想起初见他时,他在勾栏人群中那与众不同的沉静气度;想起他掷出金叶子为她解围时,那份不染尘埃的洒脱;想起他严词拒绝她赠琴时,那份不容置疑的正直;想起月下听他吟诗时,心中那莫名的悸动;更想起他离去后,这漫长一月中,无尽的担忧与刻骨的思念……

种种画面在脑海中飞速闪过,最终定格在某个清晰的瞬间。

她深吸了一口气,强压下狂乱的心跳和脸颊的灼热,鼓足了此生最大的勇气,迎上他探究的目光。尽管声音依旧带着羞涩的微颤,但话语却异常清晰:

“官人莫非忘了……初到汴京,在桑家瓦子,官人第一次为云裳解围之时?”

她顿了顿,仿佛在回忆那个对她而言至关重要的场景,眼神渐渐变得悠远而温柔。

“那时,云裳身处困顿,见惯了世人或轻蔑、或贪婪、或怜悯的目光。唯有官人……官人出手相助,眼神却清明坦荡,无半分狎昵之意,仿佛……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再理所当然不过的小事。”她的声音渐渐平稳,带着一种回溯过往的沉静,“后来官人屡次相助,乃至拒收箜篌……云裳便知,官人与云裳往日所见之人,皆不相同。”

她抬起眼,目光清亮,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坦诚,望入谢珩眼底深处:“官人问云裳看上哪一点……云裳也说不太清。或许,便是从官人那日立于喧嚣之中,却如清泉濯世般的眼神开始,云裳这颗心……便不由自主了。”

她没有说什么才华、财富,只说了最初的那份“不同”,那份源于人格本源的触动。这番话,在北宋的语境下,由一位女子说出,已是最大胆、最真挚的表白,将她一颗赤诚之心,毫无保留地摊开在他面前。

庭院内,秋风掠过,卷起几片枯黄的竹叶,打着旋儿,悄然落地。

谢珩静静地听着,脸上那丝促狭的笑意早已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动容。他看着眼前这个明明羞涩得连耳根都红透,却倔强地挺直脊背,将最真实的情感剖白于他面前的女子,心中那片惯常平静无波的湖,仿佛也被投入了一颗石子,漾开了圈圈涟漪。

他未曾想过,当日随手之举,竟在她心中留下了如此深刻的印记。这份纯粹而炽热的情感,沉重而珍贵,与他漫长的生命中所经历的种种,是如此不同。

他久久没有言语,只是看着她,目光复杂。柳云裳在他长久的注视下,勇气渐渐消退,羞意重新上涌,几乎要承受不住,想要逃离这令人心慌的沉默。

就在她即将败下阵来的那一刻,谢珩终于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意味:

“原来……是那时。”

他没有给出承诺,也没有回应那份感情,只是轻轻的一句话,仿佛确认了一个事实。然而,这简单的几个字,听在柳云裳耳中,却比任何甜言蜜语都更让她心安。至少,他听懂了,他记住了。

他看着她重新低下去的、泛着红晕的侧脸,以及那微微颤抖的、紧握着衣角的手指,终是没有再继续这个令人羞涩的话题。他站起身,理了理衣衫,语气恢复了平常的从容,仿佛刚才那段剖白心迹的对话从未发生:

“时辰不早,我也该去处理些琐事了。你……好生练习。”

柳云裳闻言,连忙起身,敛衽行礼:“是,官人慢走。”

谢珩点了点头,最后看了她一眼,转身,青衫背影很快消失在月亮门外。

直到他的身影彻底不见,柳云裳才仿佛脱力般,缓缓坐回石凳上。她抬手抚上自己依旧滚烫的脸颊,回想起方才自己大胆的言语,又是羞窘,又是后怕,却又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与喜悦,如同破土而出的新芽,在心底悄然蔓延。

他回来了。而且,他似乎……并不讨厌她的心意。

这就够了。

庭院深深,秋意更浓,但那铮铮琮琮的琵琶声,却再次响了起来,这一次,那乐音里,分明染上了一抹难以言喻的、轻快而明亮的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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