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片上线那天,天难得晴了一整天。
傍晚,小卖部门口照例一圈塑料凳,男人们喝啤酒,女人们扯家常,周甜抱着手机,守着平台的预告页面,嘴里念叨:“八点八点,准点上大分贝。”
“你还真当自己是节目组啊。”我坐在门口台阶上,假装随意,“不就是个片。”
“你少在这儿嘴硬。”周甜斜我一眼,“这片一播,你以后在网上就有词条了,‘某问题村疑似吸命当事人’。”
我心里一咯噔:“听起来挺想死的。”
八点整,小卖部里那台挂在墙上的老液晶电视,自动跳出一条推送。
平台首页的大图,是老柳树下那块碑,“古柳有灵”四个字,旁边挂着片名:
——《好运村?问题村?》。
问号特别大,好像专门用来戳人心口的。
王支书早就把村里能喊来的“骨干”都喊来了,挤在小卖部里:“今天咱们古柳上网了啊,注意文明用语,别在镜头前丢人。”
“支书,你这是直播吗?”有人问。
“不是直播,是首播。”王支书自己也搞不太明白,“反正网上一堆人看着呢。”
电视上播放键一按,熟悉的片头音乐响起来。
——
正片第一幕,是航拍。
天刚亮的古柳,薄雾在山间打转,老柳树秃着半个冠,镜头很诚实,没给它补叶子。
旁白女声柔柔的:“这是一个曾经被称作‘十里八乡最旺’的村庄。这十年里,它多了一个别名——‘问题村’。”
我自己的脸,是第三分钟才出现的。
那是在小卖部门口,我穿着那件被洗到发白的工作服,手里拎着一箱饮料,镜头给了个中近景。
节目里,我说的那句原话是:“从我十岁开始,我就一直怀疑自己把一村子的命偷到自己身上了。”
顾晚星最后剪出来的版本,只留了后半句。
电视里,我坐在老柳树下,旁边是那块石碑。收声干净,只听见我说:
“我欠他们。”
这句话一说完,画面立刻切走了——切到小卖部新装修的货架,切到样板街上游客买冰粉,切到孩子们在新修的篮球场打球。
配乐一提,立刻有种“生活在慢慢变好”的味道。
王支书在塑料凳上坐直了,满意地点头:“这个就好,这个正能量。”
背后有人附和:“对对对,看着就像宣传片。”
我没吭声,只在心里叹了口气——
果然,平台和资方的手,剪得一点不含糊。
整个 60 分钟的正片,大致分成三块:
第一块,讲古柳从“先进村”到“问题村”的变迁,用了很多新闻截图和村民叙述,但把“偷气运”三个字压得死死的,只用“运气”“不顺”这些中性词。
第二块,重点放试点:
小杏家小卖部改造、样板街夜市、小学生社团、教育讲座……
杨静那句“别再骗他们努力就够了”被剪短成:“努力重要,但不是万能。”
后面那句“要学会认命,也要学会改命”,被塞到了字幕里,语速快一点就听过去了。
第三块,是村民投票大会那天。
镜头扫过举手的手臂,扫过我站在台上说:“要嘛让我继续还,要嘛把未来交给更会算账的人。”
但画外音马上加了一层解读:“在多方协商下,古柳选择了一条稳妥的道路——先做小规模试点,再引入更大项目。”
山河社那一整套被我们怼回去的东西,在正片里只剩下一个泛泛的采访:“企业代表表示,会尊重村民意愿,探索共赢模式。”
小卖部里,看到这一段,王支书长舒一口气:“好,没乱说话。”
有人问:“支书,上面让我们配合的那几句,你说了没?”
“说了,他们剪没剪,那是人家的事。”王支书摊手,“能别给咱整负面的,就谢天谢地。”
我偷偷瞄了一眼电视右上角的播放量——实时数字一跳一跳地上去。
底下有弹幕在飞,但电视太小,看不清,只能看到白条一条条划过:
【……欧皇……】
【……问题村……】
【……偷运……】
字断断续续被画面遮住,看着反而更恼火。
“你们慢慢看,我去外面抽根烟。”我起身往外走。
“你跑啥?”小杏在收银台后面抬眼瞪我一眼,“你是男主角诶。”
“我怕一会儿你们看完,现场把我投河里。”我嘴硬。
她冷哼:“放心,河也烂尾了,淹不死你。”
——
真正的风暴,在手机屏幕里。
周甜抱着手机,盯着平台的弹幕墙,一边看一边念出来给我听,算是播报。
“你看,有人说——‘这就是现实版的吸命欧皇,建议全国人民抽签,平均分他运气’。”
我:“……”
“还有人说——‘我信了,他这种人就是现实里最讨厌的那种:自己命好,还喜欢自责,搞得好像他也很痛苦一样’。”
我被这句话噎了一下:“我怎么招你们了?”
“也有人替你说话。”周甜翻了翻,“‘至少他在还,多少烂尾工程背后的人,连名字都不上镜。’”
再往下,有人把顾晚星藏在“幕后访谈”的片段翻出来二创:
那里有我讲“十年欧皇史”的几句边角,被剪成彩蛋挂在平台另一个页面。
本来以为不会有多少人点进去,结果被某个博主截了下来,配文:
【正片讲的是乡村振兴故事,花絮讲的是一个人背着一村人倒霉的真实版本。】
评论区彻底炸了锅。
【所以说,正片是给领导看的,花絮是给人看的。】
【这哥们说“我欠他们”的时候眼神太复杂了,明显知道自己问题有多大。】
【笑死,某社(山河社谐音)露脸了没?想看他们当年那几个楼盘现在长草的视频。】
很快,有手快的网友开始扒山河社过往项目——
从某沿海小镇的“国际养生城”,到某西部县城的“文化创意小镇”,一堆当年热热闹闹的开工剪彩照片被翻出来,对比现在的卫星图:荒草、烂尾楼、没人住的样板房。
有人做了个长图:左边是当年的宣传海报,右边是现在的枯草和裂纹。
标题叫——【好运村之外,更多烂尾镇】。
那一刻,我第一次发现——
原来不需要我自己站出来喊“山河社有问题”,
互联网自己就会把这些碎片拼起来,砸回他们脸上。
当然,我自己也没跑掉。
#好运村问题村 这条话题挂上热搜之后,衍生出无数小标签:
#欧皇该不该还命
#努力不一定有用但不努力更没用
#烂尾项目谁来背锅
有人真骂我,也有人借着骂我骂整套制度。
最玄的是,有人开始把我当心理树洞:
【林宴,如果你真看到,记得偶尔也为你自己活一下。】
【你欠村子的账,一辈子都还不完,别再往自己身上叠难度了。】
我刷着刷着,突然不知道该笑还是该哭。
“你笑啥?”周甜探过来,试图看我屏幕。
“笑我自己。”我把手机扣在桌上,“以前觉得只有古柳人能骂我,没想到全国人民都有意见。”
“你也是第一次当全国试验品啊。”周甜道,“给点耐心。”
她顿了顿,又补一句:“不过,有一点你赚了。”
“啥?”
“你现在要真开直播,打赏肯定爆。”她语气很严肃,“标题我都给你想好了——《来,一起看我怎么还命》。”
我:“滚。”
——
与此同时,城里的另一头,一间不太大的剪辑室里,灯还亮着。
顾晚星靠在椅背上,脖子后面垫着个小抱枕,眼前是平台后台数据的实时曲线。
正片播放量一路飙,弹幕密度从绿色转成橙色。
另一边,花絮和幕后访谈的点击量,像一条悄悄跑偏的支线,也在稳步往上爬。
手机不停响。
先是平台运营:“顾导,正片整体反馈不错,就是有个小问题——大家现在更爱看花絮那边,讨论 ‘偷气运’ 那个点,有点往‘宿命论’趋势走,这不太符合我们平台价值观。”
然后是资方的代表:“预告的时候就提醒过你,‘偷命’这种说法要少提,现在评论区有人开始带节奏,连带着提到上一批项目了,你要注意引导。”
再后来,是一个陌生号打来,开口就是一口八面玲珑的官腔:“小顾,你这片子水平不低,就是有些表达比较尖锐,要注意社会效果。”
顾晚星一个一个回,嘴上都很客气,实际只干两件事:
——把正片首页推荐权死死抓在手里,不让任何“删减版”趁机顶上去;
——把那几个“关键花絮”锁死,只允许加“提示框”和“温馨提示”,不允许直接下架。
她知道,这已经是她能做到的极限了。
“你后悔吗?”剪辑室小助理问。
“后悔啥?”
“后悔把他那句‘我可能偷了一村人的命’做成花絮。”助理有点紧张,“这样搞,大家骂得更凶。”
顾晚星看着屏幕,慢慢说:“他们骂他,是好事。”
助理一愣:“啊?”
“至少说明,他们接受了这个问题是存在的。”她指了指屏幕,“比起那种看完点个赞就关掉的励志片,被骂,反而代表有人认真看了。”
她声音有点哑:“我做这行这么多年,最怕的是——连骂声都没有。”
她停顿了一下,又补了一句:“至于他嘛……”
“他是谁?”助理没接上话。
“那个在片子里说‘我欠他们’的人。”她笑了一下,“他本来也不是用来被所有人喜欢的。”
——
更远一点的地方,一座城市高层的会议室里,灯光比剪辑室要白得多。
山河社的几位中层围着一块屏幕,屏幕上暂停着纪录片里的某一帧——
是我站在村口,背后是破掉一截的山,字幕写着:“我们也搞过烂尾。”
当然,这句话是老马说的,被顾晚星剪到了“村民自述”那一段,刚好卡在山河社名字出现前后。
“这个导演,动机很明确嘛。”坐在中间的男人翘着腿,“借一个村子,把我们的旧账翻了一遍。”
秦婉婉也在旁边,今天换了一身极简风的黑裙子,妆容干净,脸上看不出太多情绪。
她翻看手机上的舆论分析报告:“目前负面提及我们名字的评论不算太多,大部分还在骂那个什么林宴。”
“那就好。”男人点点头,往后靠,“舆论总要有个出气口。”
旁边另一个人提醒:“不过,有几个财经号和城市规划号已经开始做‘烂尾项目盘点’了,点名我们那几个城,得想办法控一控。”
男人敲敲桌面:“古柳这盘棋,不能再放任发展。”
他视线扫过屏幕上被暂停的那一帧,语气淡淡:“要换一种方式控制。”
“什么意思?”有人问。
“他现在手里有村民投票,有纪录片,有一点点舆论。”男人说,“我们不能再硬顶,要学会用。”
秦婉婉抬眼:“用他?”
“用他,或者用他身边的人。”男人笑了笑,“比方说那个女导演,比方说县里最在乎的教育项目,比方说投资人。”
“舆论很公平的——”他慢条斯理地说,“你给他们新故事,他们就会忘记旧债。”
秦婉婉低头,手指在手机屏幕上划了一下。
刚好划到一条弹幕截图:
【建议把他运气拆了给全国人民平均一下。】
她盯着那条看了两秒,忽然有点想笑——那种笑不是开心,是“人类从来没变过”的那种冷。
——
夜深,古柳信号灯一闪一闪。
我躺在小卖部楼上的小房间,手机亮着,屏幕上是纪录片的评论区。
新评论还在刷,有人调侃,有人骂,有人认认真真写了小作文。
我看着看着,系统突然在上面覆盖了一行小字:
【提示:外部干预意志增强。】
【区域博弈等级:由 c 级上调为 b-级。】
【说明:从“村内博弈”进入“区域舆论+资本+行政三方博弈”阶段。】
我叹了口气,把手机覆在脸上。
——从今天起,我不仅是古柳的背锅侠,还是全国观众眼里的“试验品”。
有人盯着看我怎么还,有人等着看我翻车。
还有人,已经开始算——这场实验,最后到底谁赚谁赔。
而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别再出那种一车孩子的事故了。
其他的,先活着,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