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辛辣的黄色烟雾,像一头被激怒的野兽,咆哮着吞噬了祭坛上的一切。它不是温柔的青烟,而是带着刺鼻棱角的利刃,割入人的眼睛,涌入人的鼻腔,将所有人的矜持与体面,都一并撕得粉碎。
林若微就站在这片混乱的中心。
恐惧是会传染的,它顺着人的脊骨往上爬,扼住喉咙,让平日里威仪赫赫的官员们,发出如同困兽般的呜咽。他们推搡着,践踏着,狼狈不堪,只想逃离这片被“妖女”诅咒的土地。
而她,却像风暴中唯一一块屹立不动的礁石。
她的心像一间被反复消毒的无菌手术室,冷静,空旷,只有手术刀划过皮肤的精准轨迹。那些尖叫,那些奔逃的身影,在她眼中都化作了数据——恐慌指数、混乱半径、敌人阵型的溃散程度。
她没有理会那些投向她的、混杂着恐惧与憎恨的目光。她的目标只有一个——前方那座九龙沉香炉。
每一步,都踩在松软的、被人群踩烂的泥土上。有人撞到她的肩膀,踉跄着摔倒,她却纹丝不动。有人从她身边擦过,带起的风卷着浓烟呛得人窒息,她只是微微屏住呼吸,继续前行。她的宫装下摆被人踩掉了一块珠翠,她浑然不觉。她的世界里,只剩下那座越来越近的、巨大的铜炉。
“抓住她!那个妖女!”太子萧启尖锐的声音,在混乱中显得格外刺耳。
几名还算镇定的禁军,立刻朝着她围了过来。他们是太子最后的屏障,也是方敬亭手中最锋利的刀。
然而,比他们更快的,是几道从不同方向闪出的黑影。影一和他的弟兄们,如同融入水中的墨,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林若微身前,手中寒光一闪,那几名禁军连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便软软地倒了下去。他们的动作快得像幻觉,瞬间又被奔逃的人潮所淹没。
萧绝依旧站在高台之上,他没有动,但他的目光,像一根无形的线,始终牵引着她。他知道她要做什么,他只是在等,等她完成这最关键的一步。
林若微终于走到了九龙沉香炉前。
炉身巨大,温热,上面雕刻的九条龙在烟雾中仿佛活了过来,狰狞地盯着她。她没有去管那些还在升腾的、刺激性的烟雾,而是从另一个袖袋里,取出一个更小的、用蜡封好的油纸包。
她假装是要用什么东西来“解”这炉中的“毒”,在众人惊恐的注视下,她敲碎蜡封,将里面一小撮散发着奇异清香的药末,弹入了炉中。
那药末一入火,没有产生更浓的烟雾,反而让那呛人的黄色烟雾中,多了些许若有若无的、清冽的草木气息。
这是她和萧绝的约定。
是他们的“手术刀”划开皮肤后,用来标记位置的“显影剂”。
做完这一切,她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身体一晃,朝着高台的方向“跌”了过去。这是一个完美的信号,也是一个完美的借口。
“若微!”
萧绝动了。
他一步跨下数级台阶,在她倒地前,稳稳地将她揽入怀中。他扶着她腰间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这个拥抱,既是保护,也是屏障,将他们与整个混乱的世界隔绝开来。
他将她护在怀里,低头,仿佛在焦急地查看她的状况。他的嘴唇,几乎贴着她的耳朵。
“左翼,饮水源。”林若微的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却清晰地钻入萧绝的耳中。她的后背沁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黏住了里衣,像一张冰冷的网,但她的语气,却冷静得没有些许波澜。
“一刻钟后,‘清淤’完毕。”她补充道。
萧绝的身体,有了一瞬间的僵硬。随即,一股巨大的、混杂着震撼与狂喜的热流,从他的心脏处猛地炸开,瞬间席卷四肢百骸。
他明白了。
他彻底明白了。
她所谓的“手术刀”,不只是这场混乱,更是这把藏在暗处的、无形的刀。她没有去杀人,她只是让敌人,在决定性的时刻,失去战斗的能力。
这是何等精准,何其狠辣,又何其……慈悲的刀法!
“好。”他只回了一个字,声音里压抑着火山喷发般的力量。他扶着她的手,在她腰间轻轻拍了三下。这是他们的暗号——“收到,执行”。
他将她打横抱起,对身边的影一低喝道:“护送王妃回乾安宫!”
“是!”
在所有人的眼中,这一幕是“暴怒的靖王要带走那个闯祸的妖女”。没有人知道,就在这短短的几个呼吸之间,一场决定大夏国运的“术前诊断”,已经悄然完成。
林若微被影一护送着,迅速离开了这片混乱的中心。在离开前,她最后回望了一眼。
她的目光,越过了那些还在痛苦翻滚的官员,越过了那些惊慌失措的宫人,精准地锁定了观星台上的方敬亭。
方敬亭没有看那些被烟雾熏倒的人,也没有看奔逃的人群。他的目光,像两把淬了毒的锥子,死死地钉在她身上。那张原本带着计划得逞笑容的脸,此刻已经一片铁青。他眼中的疯狂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仿佛要将她生吞活剥的怨毒与……惊骇。
他明白了。
他也明白了。
他知道,自己精心布置的、引以为傲的杀局,从一开始,就被对方看穿。他不是在和萧绝博弈,他是在和一个他完全无法理解的、用医术来打仗的怪物,在下一盘棋。
林若微平静地迎着他的目光,嘴角,甚至勾起了一抹微不可查的、冰冷的弧度。
然后,她转过头,消失在了人群的尽头。
……
祭坛的另一侧,太子萧启的左翼,是他最引以为傲的“虎贲营”。这三千精锐,是他用真金白银和多年心血堆砌起来的私兵,装备精良,忠心耿耿,是他今天发动宫变、夺权登基的最大底气。
此刻,他们正严阵以待,等待着太子一声令下,便冲上高台,控制萧绝。
然而,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站在最前排的一名百夫长,突然觉得小腹一阵坠痛,紧接着,一股无法抑制的便意猛地袭来。他脸色一白,想忍,但身体的本能却背叛了他。在众目睽睽之下,他发出了尴尬的声响,温热的液体浸透了他的铠甲。
“怎么回事?”他身后的什长,惊愕地推了他一把。
这一推,仿佛推倒了第一块多米诺骨牌。
“哎哟……我的肚子……”
“不行了……憋不住了……”
“咕噜噜……”
一阵阵尴尬的、此起彼伏的肠鸣声,在原本肃杀的虎贲营阵营中,响成了一片。一个个如狼似虎的精锐士兵,此刻都像是得了传染病的病夫,他们捂着肚子,脸色惨白,双腿夹紧,浑身冷汗。那股从腹中升起的、毁灭性的力量,让他们引以为傲的纪律和勇气,都化作了泡影。
有的人当场失禁,有的人疼得满地打滚,有的人则绝望地丢下兵器,冲向茅厕。
整个虎贲营的阵型,在短短一刻钟内,如同被烈日暴晒的冰雕,迅速、彻底地……崩塌了。
高台上的萧绝,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太子的精锐,就像一具被她精准注入了造影剂的躯体,此刻,他们内部的混乱,将在萧绝的眼前,无所遁形。
他缓缓地,放下了抱着林若微的手。他的眼中,再无些许犹豫。
他抬起手,对着那片已经变成“露天茅厕”的虎贲营,轻轻向下一挥。
“收网。”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每一个影卫和早已潜伏的、被策反的禁军耳中。
一场无声的“手术”,至此,完成了最精准的“病灶切除”。而那把真正的、冰冷的手术刀,才刚刚开始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