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这副模样，更像一种沉默的宣告，一种将疲惫、决绝与某种连他自己都难以言说的情绪，用最笨拙的方式——饮酒和沉默——来包裹起来。
他的右手随意搭在膝上，玄色袖口那一大块深色的酒渍，在昏黄灯光下泛着幽暗的水光。
杨雪霁的目光紧紧胶着在那片湿痕上，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仿佛能感受到那酒液泼出的瞬间，他心底那股不容置疑、不惜玉石俱焚的意志。
他究竟为何要如此做？仅仅是因为不愿制毒失控危及旁人？
还是……他不想他们使用那枚毒药？
他大概知道杨广的野心，他甚至知道毒药最终可能指向谁？
亦或者，他对宇文化及那毫无底线的忠心和急不可耐的攀附，早已心生厌倦甚至不齿？
一个个尖锐的问题如藤蔓般缠紧了杨雪霁的心脏。
她感到一种尖锐的茫然和恐慌——一个不择手段达成父亲目的、冷酷无情的枭雄，绝不该有如此不顾一切维护某种“底线”的举动。
这完全颠覆了她的认知！
夜风忽然大了一些，从车帘缝隙钻入，带着刺骨的凉意。杨雪霁不由自主地轻轻瑟缩了一下，交握的手收得更紧。
她的指尖深藏袖中，无法自控地微微颤抖着，连带瘦削的肩头也在昏暗光线下不易察觉地轻颤。
这颤抖，远非寒冷所致，而是心神被剧烈冲击后的本能应激。
就在这时，一直闭目养神、周身散发着浓郁酒气与深沉疲惫的宇文成都，倏然睁开了双眼！
那双鹰眸在昏黄灯影下带着几分醉意薄翳，布满血丝。
他目光似乎没有明确焦点地扫过昏暗车厢，却精准无比地捕捉到了杨雪霁肩头那细微到几乎不可察的颤抖。
他似乎无声地蹙了一下眉，眉心那道冷峻刻痕深陷。
酒精模糊了他对复杂情绪的辨识，却放大了某种本能判断——冷。
没有言语，甚至没有多余声响。
他高大的身躯极其自然地微倾，那股混合着浓烈酒香与凛冽松香的男性气息瞬间将杨雪霁笼罩。
杨雪霁僵在原地，心脏悬至喉咙！
下一刻，宇文成都随意探手，将一直搭在自己肩上那件玄貂滚银边大氅解下。
动作流畅自然，如同拂去一粒微尘。
他甚至没有递出的意图，手臂舒展间，那件犹带着他体温的、沉甸甸的玄貂大氅，便带着不容抗拒的分量和突如其来的暖意，如同暗夜垂云般覆落在杨雪霁剧烈颤抖的肩头！
“披上。”低沉沙哑的声音在咫尺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厚重暖意倾泻而下，驱散了那瞬间的寒凉。
大氅的料子上乘，柔软中带着沉甸甸的质感。
那股浓郁的、属于宇文成都的独特气息——凛冽松香中糅合了烈酒的醇厚以及一丝冷兵器特有的淡淡铁锈味——更加强势地侵入杨雪霁的鼻尖。
这如同宣告占有般的温度和气息，让她僵硬地坐着，一动不敢动。
那拂过她手背的、微凉的指尖触感，更像是烙印般烙在她肌肤深处。
宇文成都做完这一切，便缓缓靠回原位，重新闭上了眼。
仿佛刚才那霸道的“赠衣”之举只是顺手而为，不值一提。
唯有他微微起伏的胸膛和依旧紧抿的唇角，泄露出他体内翻涌的、绝不仅仅是酒力。
马车内的沉默被赋予了新的意味，是无声的守护？是随性的施舍？还是某种更深沉难辨的心思悄然流溢？杨雪霁无法判断。
她僵着身子，宽大的大氅几乎将她整个人包裹，密不透风的暖意与他冰冷肃杀的形象在感官上形成奇异的撕裂感，反而令她更觉心乱如麻。
她不止一次想开口试探宇文成都今天的所作所为，可又怕问的多了会适得其反，反而让自己暴露，最终，杨雪霁只能将所有疑惑都压在自己心里。
这微妙的、带着无形张力与莫名暖意的沉默，一直持续到马车驶入丞相府侧门甬道。
车驾停稳，有亲兵立刻上前撩开车帘，凛冽夜风灌入。
宇文成都率先起身，那挺拔的背影瞬间恢复了惯常的冷硬，步履虽沉稳如常，却微不可察地带上了一点醉酒者落地时的滞涩感，被他强大的控制力迅速隐去。
杨雪霁紧随其后，身上依然披着那件玄貂大氅。
她需要借助这沉甸甸的暖意来支撑自己几乎被掏空的心神，脚步有些虚浮，踩在冰冷的石板上。
夜色下的丞相府，深宅大院，沉寂无声，唯有悬挂的气死风灯在寒风中摇曳。
就在他们穿过正院，即将踏入内仪门之际，一道身影带着浓重的酒气和扭曲的怨怒，从旁边的树影下猛地冲了出来！
“宇文成都——！！”
一声充满怨毒、屈辱和酒意癫狂的嘶吼，自正院旁的树影下如毒箭般射出！
宇文成龙如同扭曲的魇物冲了出来。衣衫不整，前襟上御酒泼洒的污迹刺眼。
脸上酡红一片，双眼赤红得仿佛要滴血，死死锁定宇文成都，唾沫星子横飞——
“宇文成都！你好威风啊！在晋王府耀武扬威，连亲爹和晋王殿下的脸都敢下！你什么东西？！你以为你是谁？！”
他喘着粗气，眼神如同淬毒的钩子，猛地转向杨雪霁，带着赤裸裸的、要将她撕碎的嫉恨与恶意，声音拔高到嘶哑刺耳——
“还有你！下贱的贱婢！一个不知道哪里爬出来的野种！披上锦衣插两根破簪子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凭你这下贱身份，也配去晋王府？也配站在我宇文家男人的身边？”
他恶毒地嗤笑一声，身体因激动和酒意摇晃不定：
“呸！狐媚下作的东西！不就是靠着在床上伺候我大哥，才得了这点体面？一个暖床的玩意儿，也敢在贵人们面前招摇？也不撒泡尿照照你那副天生的贱骨头！没皮没脸的娼妇！等我寻了机会……”
污言秽语如同裹着毒液的冰雹，劈头盖脸砸向杨雪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