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宇默的手稳稳地扶着保温盘，脚步没停。评委席前的空气像是凝住了，所有声音都压低了半拍。他把盘子放在台面中央，白瓷映着灯光，鸡翅橙红透亮，边缘微微焦化，酱汁还冒着细小的气泡。
“这道菜，叫‘无盐之味’。”他说完，退后半步，双手自然垂下。
严教授坐在正中，眉头拧得像打结的绳子。他盯着那盘颜色过分鲜艳的鸡翅，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了两下，没动筷子。
“这颜色不对。”顾深从通道口走过来，站到评委侧前方，声音不大，但足够全场听见，“正常烤鸡翅是金黄或浅褐，这种红得发亮的，要么加了人工色素，要么就是变质了。”
王均立刻接话：“我听说有人为了博眼球，拿化学调料做实验菜。评委老师可别当小白鼠啊。”
底下一阵哄笑，有人起哄：“让选手先吃一口证明没毒！”
周荣怀在前排急得直拍栏杆：“你们懂个啥？这是低温慢烤加天然果酸上色，又不是染布！”
没人理他。几个围观的学生已经开始拍照，还有人打开直播软件，镜头对准了那盘鸡翅。
陈宇默没解释。他从操作台上拿起一双干净筷子，夹起一块鸡翅，放入口中。牙齿咬破表皮的瞬间，油脂混着蜂蜜柠檬汁渗出，酸甜辣鲜层层推开。他慢慢咀嚼，咽下去后，才开口：“它没有盐，但有发酵的底韵、果酸的提亮、脂香的包裹——您觉得，它缺味道了吗？”
说完，他又夹了一块，递向评委席：“第一口，我陪您一起尝。”
三位评委互相看了看。年轻女评委犹豫了一下，伸手接过筷子，夹了一小块最边缘的肉放进嘴里。她刚嚼了两下，眼睛突然睁大，喉咙滑动了一下，紧接着又夹第二块。
“外酥里嫩！”她脱口而出，“酸和辣居然不打架，还被甜味托住了……这口感太顺了！”
她说话时手一抖，碰倒了水杯，水洒在评分表上都没顾得擦。
另外两位评委坐不住了。男评委直接动手，抓起筷子就往盘里捞。严教授动作最慢，但他咬下一口后，整个人明显顿住了。他的嘴唇微张，喉结上下动了动，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嗓子眼。
“这……”他低声说，“不该是这个反应。”
盘子里的鸡翅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少。三双筷子来回穿梭，连焦边都被挑走了。不到两分钟，只剩下一圈油渍和几根骨头。
“还能再做一份吗？”女评委抬头问，语气都变了，像是怕错过什么稀罕物。
没人回答。现场安静了几秒，随即炸开锅。
“刚才谁说这是毒药来着？”周荣怀跳起来指着王均，“你直播呢吧？把你刚才的话重播十遍！”
旁边一个学生扒拉手机：“我录了！顾深说颜色不对，结果评委抢着吃！”
议论声像潮水一样涌上来。原本站在后排看热闹的人往前挤，想看清那盘空盘到底长什么样。有人踮脚张望，有人掏出手机疯狂截图。
王均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手机还举在手里，直播界面却已经黑了屏。他干笑两声，想说什么，却被身边同学拉住：“你瞎嚷嚷啥，人家评委都吃光了，你还在这装懂行？”
顾深一直没动。他站在原地，看着严教授放下筷子，低头盯着那个空盘，嘴唇微微颤着。
“这……”严教授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像是自言自语，“不是料理，是革命。”
全场一下子静了。
陈宇默站在操作台后，手指轻轻搭在台面上。他知道这句话分量有多重。这位系里出了名守旧的老教授，曾经公开批评过“创新菜”是“胡闹”，现在却用了“革命”两个字。
顾深转过头看他，眼神复杂。他张了张嘴，像是想反驳，又像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只是冷笑一声，退到了人群边缘。
王均收起手机，试图挤出点笑容，可周围的目光已经变了。刚才还跟着他起哄的人，现在都转头讨论起那道菜的做法。“蜂蜜加柠檬也能当主调味？”“低温烤还能锁汁？”“他是不是偷偷加了啥秘料？”
周荣怀挤到前面，冲陈宇默竖起大拇指：“你赢了。”
陈宇默没笑。他看着评委席，等着评分表传下来。分数还没出，一切都不能算定局。
严教授拿起笔，在评分纸上写了几行字，然后停住，抬头看向他：“你用的替代盐的方案，是自己研究的？”
“家传的思路，加上一点试错。”陈宇默答得干脆。
“胆汁粉、木姜梓碎、老酸汤引子……这些不在标准辅料名单里。”
“但也没禁止使用。”陈宇默看着他，“规则只说不能用工业添加剂，没说不能用天然材料。”
严教授沉默了几秒，点点头，继续写字。
这时，王均忽然往前走了一步，声音提高：“就算评委喜欢，也不能否认这是钻空子！传统烹饪讲究基础调味，盐是根本。他连盐都没有，凭什么称自己做的叫‘菜’？”
这话一出，不少人点头。传统派的学生本来就对“无盐料理”存疑，现在有人正式提出质疑，立刻引起共鸣。
“就是，没盐的东西能叫正经菜？”
“搞不好只是口味猎奇，评委一时新鲜。”
“说不定下一届就有人端盆糖水上场，说这是‘无咸之味’！”
陈宇默终于抬起头，看向王均：“你觉得味道有起点？”
“当然。”王均挺直腰，“盐就是底线。”
“可人记住的从来不是底线。”陈宇默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清晰，“是第一个冲上来的感觉。”
他指着那空盘：“你们闻到的第一缕香，是酸？是甜？是辣？还是那一点点坚果似的脂香？你们尝到的第一口，是焦脆的外壳，还是里面溢出来的汁水？你们回味的时候，想到的是‘这没盐’，还是‘这味道我没吃过’？”
没人说话了。
周荣怀小声嘀咕：“听上去好像也没那么玄乎，可为啥我觉得他说得特别有道理？”
顾深站在远处，拳头攥紧又松开。他一直信奉的那套“标准流程”，此刻像是被什么东西撬动了缝隙。他不想承认，但那一盘被抢光的鸡翅，确实打破了他对“可食用性”的判断。
严教授把评分纸递给工作人员，起身离席去上厕所。经过陈宇默时，脚步顿了一下。
“年轻人。”他说，“你让我想起二十年前，第一次吃到川菜里的麻。那时候我也觉得，这玩意儿怎么能算味道？现在呢？全国人都上瘾。”
他走了两步，又回头：“但别以为这就完了。评委可以被征服，规则不会轻易改。下次比赛，他们可能会专门加一条——‘禁止使用未列明天然辅料’。”
陈宇默点头：“那我就准备下一个没被列明的东西。”
严教授看了他一眼，嘴角极轻微地扬了一下，转身走了。
评分还没公布，但气氛已经变了。之前围在王均身边的几个人，现在都悄悄挪到了陈宇默这边。有人好奇地问：“你那蜂蜜柠檬汁是怎么调的？”“低温烤多久？温度怎么控？”
周荣怀乐呵呵地挨个回答，像在替自家产品做宣传。
王均站在原地，脸上挂不住，想走又不甘心。他掏出手机想再发条朋友圈挽回点面子，刚打开编辑页面，就看见群里弹出一条消息：
【美食社官方群】
@所有人
紧急通知：原定十点结束的品鉴环节延长三十分钟，请尚未完成试吃的同学抓紧时间前往赛场后台领取样品。限量供应，先到先得。
他愣住：“他们连样品都准备了？”
陈宇默没理会这些。他低头检查自己的操作台，确认所有工具归位，香料袋收回围裙暗袋。他知道，这一轮较量，他已经把球踢到了对方半场。
就在这时，顾深走了过来，站在评委席前，拿起一张评分表看了一眼，脸色微变。
他转身看向陈宇默，声音冷了下来：“你真觉得，靠一道菜就能改变什么？”
陈宇默抬眼看他：“我不是想改变什么。我只是做了道我自己想吃的菜。”
顾深盯着他，半晌没说话。最后，他把评分表放回原处，转身要走。
可就在他转身的刹那，陈宇默开口了：
“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严教授会吃第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