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太医丞家管事的倨傲与隐隐的威胁,如同悬在头顶的阴云,虽未立刻落下雨点,却让沈清弦清晰地意识到,仅仅依靠商业手段和有限的官方备案,尚不足以完全抵御来自权力阶层的觊觎。硬碰硬绝非上策,她需要更圆融的处世智慧。
她没有立刻动作,而是静待了几日。果然,漱玉轩那边又接到了两次来自吴府的“询问”,一次是关于“益母香膏”,一次是关于“雪中春信”香露,言辞虽依旧打着“斟酌药性”的旗号,其下隐含的不耐与压力却愈发明显。
时机已到。沈清弦并未亲自前往陈老先生处,而是备下了一份厚礼,并附上一封言辞恳切的信函,由韩管事亲自送往陈府。信中,她先是对陈老先生以往的指点再次表达感激,随后笔锋一转,提及近日研读前朝香方,于“玉华润肌膏”一道略有所得,复原过程中对几味药材的炮制有些许浅见,却又恐理解有误,不敢专美,特将部分心得整理成册,恳请陈老先生闲暇时指点斧正,若觉其中或有可供太医院编纂药典参考之处,亦是玲珑阁的荣幸。随信附上的,除了礼物,便是那本精心撰写的“心得册子”,其中确实记载了几种药材的特殊炮制方法以及对“玉板茯苓”替代“玉屑”的初步推演,思路新颖,论述清晰,却巧妙避开了最核心的配伍比例与“奇花之髓”的萃取秘法。
此举可谓一举数得。既向陈老先生乃至其背后的太医院展示了玲珑阁的价值与底蕴(并非只有成品,更有独到的技艺与理论),全了对方体面;又将可能的“进献”变成了“请教”,姿态放得极低;更重要的是,通过陈老先生这位德高望重的王府供奉将册子递入太医院,等于为这部分技艺找到了更高层次的“背书”,那位吴太医丞若再想以权压人、强索配方,便需掂量掂量是否会得罪陈老先生乃至其背后可能存在的势力。
果然,不过数日,韩管事便带回消息,陈老先生收了册子,并未多言,只让韩管事转告沈清弦“心思灵巧,根基颇稳,甚好”。而吴府那边,接连的“询问”也悄然停止了,仿佛从未发生过一般。
一场潜在的风波,就此消弭于无形。沈清弦并未因此感到轻松,反而对权力场的波谲云诡有了更深的认识。和光同尘,并非同流合污,而是在保持自身核心不变的前提下,懂得借力、懂得周旋、懂得在合适的时机展现价值或示弱,以此换取生存与发展的空间。
解决了吴太医丞的麻烦,她将更多的精力投注到“玉华润肌膏”的后续完善与效果观察上。她将最初成功的那批膏体分作数份,一份留作样品封存,一份自己试用,另一份则通过苏婉清,隐秘地赠予了两位素来注重保养、且与她私交甚好的中年贵妇试用,只说是新研制的润肤膏,请她们帮忙品鉴,并未言明与前朝古方的关联。
她自己试用之下,只觉此膏滋润效果确非寻常面膏可比,连用数日,肌肤竟真觉细腻光滑了几分,且气息芬芳持久,心下稍安。而那边试用贵妇的反馈也陆续传来,皆是赞不绝口,称其滋润不腻,吸收快,尤其夜间使用后,翌日肌肤状态极佳,纷纷追问何时能够上市。
得到这些积极的反馈,沈清弦心中大定。她知道,“玉华润肌膏”已然成功了大半。但她并未急于将其推向市场,甚至未立刻呈送宫中。她在等待一个更合适的时机,也需要为此物的问世,铺垫更坚实的基础。此物一旦现世,引起的轰动与觊觎,必将远超“益母香膏”和“瑞雪兆丰”香。
就在她潜心经营、稳步推进之时,一个意想不到的访客,打破了榆林巷宅院的平静。
来人是安国公府二小姐秦姝,只是她此次前来,不似往日那般活泼明快,眉宇间笼罩着一层淡淡的愁绪,眼圈也有些微红。
“沈姐姐,”秦姝握着沈清弦的手,声音带着一丝哽咽,“我……我可能快要定亲了。”
沈清弦微微一怔,旋即了然。秦姝年岁渐长,出身国公府,婚姻大事自是身不由己。她柔声问道:“是哪家府上的公子?秦妹妹可是……不愿?”
秦姝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是……是永嘉侯府的世子。家世自是相当,那人我也见过两次,品貌……也还端正。只是……只是我……”她咬着唇,后面的话难以启齿。
沈清弦看着她这般情状,心中了然。少女怀春,所期待的,恐怕并非仅仅是“门当户对”与“品貌端正”,更有一份两情相悦的真挚情意。而这,恰恰是勋贵联姻中最奢侈的东西。
“妹妹心中,可是另有他人?”沈清弦试探着问。
秦姝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轻轻点头,又慌忙摇头:“没、没有……姐姐别瞎猜。只是……只是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好像一辈子就能看到头了。”她抬起泪眼,望着沈清弦,眼中带着羡慕与一丝迷茫,“姐姐,我真羡慕你,能自己做主,能做自己想做的事,能把玲珑阁经营得这么好……”
沈清弦看着她梨花带雨的模样,心中百感交集。自己历经磨难,换来的这份“自主”,在秦姝这般温室娇花看来,竟是如此令人向往。可这其中的辛酸与风险,又岂是外人所能知晓?
她轻轻拍着秦姝的手背,温言安慰道:“妹妹,各人有各人的缘法。永嘉侯府世子若真如你所说品貌端正,未尝不是一桩良缘。至于心中所感……”她顿了顿,声音轻柔却带着力量,“无论身处何地,守住自己的本心最为重要。便是日后出阁,妹妹也依旧是秦姝,依旧可以有自己的喜好、自己的天地,未必就一眼望到了头。”
她无法改变秦姝即将面临的命运,只能给予些许开导与慰藉。看着秦姝似懂非懂、依旧愁肠百结的模样,沈清弦心中轻叹。这朱门绣户内的悲欢,与她所经历的风浪截然不同,却同样身不由己。
送走秦姝,沈清弦独立院中,秋风吹拂,带着凉意。她与秦姝,仿佛走在两条截然不同的道路上,一条布满荆棘却通向未知的广阔,一条铺满锦绣却困于无形的牢笼。孰优孰劣,难以言说。
但无论如何,她自己的路,必须继续坚定地走下去。和光同尘,并非磨去棱角,而是为了在复杂的世道中,更好地保存那一点不灭的星火,那独立寒枝、向往苍穹的本心。前路依旧漫长,但她步履从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