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疆的清晨，带着一股子潮湿的、泥土混合着硝烟的独特气味。
王卫国奔跑在崎岖的山路上，胸膛里那颗心脏，“咚咚咚”地跳着，像一台刚发动起来的柴油机，充满了使不完的劲儿。
怀里，用干净军布包裹着的几十个肉包子，还散发着滚烫的温度和扑鼻的肉香。这温度，透过几层布料，一直暖到他的心窝里。兜里，还揣着炊事班长老钱特批的几个煮鸡蛋。这是“尖刀”的待遇，是给最前沿、最辛苦的兄弟的。
他的兄弟方俊，就是“尖刀”里的“刀尖”！
一想到马上就能见到方俊，看到他接过热肉包子和鸡蛋时那又惊又喜的表情，王卫国就觉得脚下的山路都变得平坦了，浑身的疲惫一扫而空。他甚至已经想好了开场白：“方俊！你老哥给你送好吃的来了！刚出锅的，热乎着呢！”
嘿嘿，那小子，肯定得感动得不知道说啥好。没准儿还得假惺惺地骂俺一句“你个狗日的，不要命了”，可心里头，指不定多美呢！
王卫国咧开嘴，无声地笑着，一口黄牙在晨光中显得格外晃眼。
自打他写了血书，硬是挤进了炊事班，跟着部队开赴前线，他就憋着一股劲儿。他知道，自己脑子笨，不像方俊，能摆弄那些精密的仪器，能看懂地图上那些弯弯绕绕的线条。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把他会的那点活儿，干到最好！
让兄弟们吃饱，吃好！饿着谁，也不能饿着他方俊！
这份执念，近乎偏执。因为它源于王卫国心底一个不愿提及，却又刻骨铭心的“污点”——那件关于“屎”的糗事。
那是部队刚开拔到边境集结地，还没正式开打的时候。连队在一个靠近村寨的山坳里扎营，炊事班就地挖灶，安锅立竈。所有人都忙得脚打后脑勺，王卫国作为炊事班的新兵，更是想好好表现。
这天，天刚蒙蒙亮，轮到王卫国值班做早餐。他发现水桶里的水不够，白天他发现营区旁边就有一口水塘，看着挺大，水也清亮。
他拎着两只大铁桶，一路小跑到了水塘边。那时候天色幽暗，他摸着路走到那口池塘边，挽起裤腿，蹚进水里，特意往塘中心走了几步，觉得那儿的水更干净。
“哗啦啦”，两桶水很快就满了。他挑着水，迈着八字步，稳稳当当的回了营地，开始为连队官兵们准备早餐。
他还泛着困，打着呵欠，将淘过的大米倒入锅中，随后将刚才挑回的一桶水倒入，盖上锅盖，开始煮稀饭。
他心里美滋滋的，觉得自己总算没给方俊丢脸。
早上，全连晨练回来，一个个累得像死狗，饿得能吞下一头牛。王卫国从他蒸好了一大锅白白胖胖的大馒头，挑出留了几个个头最大、最暄软的，准备等会儿亲自给方俊送去。
可他还没来得及去献宝，食堂就炸了。
第一个发难的，就是方俊。
王卫国至今还清晰地记得当时的情景。方俊端着饭盒，脸色由白变青，由青变绿，最后，“哐当”一声把饭盒摔在地上，指着他的鼻子，用一种他从未听过的、带着哭腔的愤怒声音咆哮：“王卫国！你他娘的给全连吃屎！”
“吃屎”两个字，像两颗子弹，瞬间击穿了王卫国那颗憨直的心。
他懵了。全连队都懵了。
然后，就是一场灾难性的、此起彼伏的呕吐。那场面，比敌人一个炮弹排射还壮观。
方俊将王卫国拧着耳朵，拉到那口装满稀饭的行军大锅，掀开锅盖，指着呼呼的粥面上，几处依旧显示一团团棕黄色的物体。
“你他妈的瞧瞧，这些是什么？”方俊气愤地将一团棕黄色的物体，硬塞进王卫国的嘴里。
王卫国顿时被一股奇特的臭味险些晕倒。
那是大便！是一团团成年人的大便！！
后来事情搞清楚了。那口水塘，是附近寨子里老乡的鱼塘。塘边，用几根竹竿和茅草，隐蔽地搭了个厕所。人畜的粪便，都直接排进了塘里，用来养鱼肥水。
王卫国是天没亮摸去的，眼神又不好，压根就没看见那个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棚子”。他晕乎乎地走到池塘边，顺手装起了两铁通清水……
那一次，他成了全营的笑柄。
“王卫国的神仙水”、“带馅儿的肉包子”，这些外号，跟了他很长一段时间。教导员罚他写的检讨，他找方俊代笔，方俊一边骂他“猪脑子”，一边还是帮他写了。可从那以后，王卫国心里，就落下了个病根。
他觉得自己欠方俊的，欠全连兄弟的。他用“屎”招待了大家，这是奇耻大辱。
这一次，他要用真正的、干净的、最好吃的饭菜，来“洗刷”自己的耻辱！他要让方俊，让所有的兄弟们都知道，他王卫国，不是一个只会喂猪、只会挑大粪的废物！他也能在战场上，做出自己的贡献！
“嘿嘿……”
想到这里，王卫国又忍不住笑了。他觉得，今天，就是他在方俊面前“一雪前耻”的日子。怀里这包肉包子，就是他颁给自己的勋章。
山路越来越陡，他已经能隐约看到山顶那处伪装起来的观察所轮廓了。他甚至仿佛看到了方俊正站在那里，对着他招手。
他加快了脚步，想喊一声，又怕暴露目标，只能把那份喜悦死死地憋在心里，脸都涨红了。
穿过眼前这片稀疏的林子，再爬上那个土坡，就到了！
他心里默念着，脚下又加了几分力。
就在他一脚踏出林子，即将踏上那片开阔的土坡时，一股极其危险的感觉，像一道冰冷的闪电，瞬间从他的尾椎骨，窜上了后脑勺！
那是常年在山里打猎练就的、野兽般的直觉！
王卫国想都没想，身体的本能快于大脑的思考，猛地一个前扑，朝着旁边的一处凹地滚了过去！
“砰！”
几乎是在他扑倒的同一时间，一声清脆而又阴冷的枪响，在他刚才站立的位置后方响起！
狙击手！
王卫国的心，瞬间凉了半截。他死死地趴在凹地里，连头都不敢抬。怀里的那包肉包子，因为刚才的翻滚，散落了一地，沾满了泥土。
他舍不得撒在地上的肉包子，一颗心“怦怦”地狂跳。他知道，自己被盯上了。只要他敢露头，下一颗子弹，就会精准地钻进他的脑袋。
怎么办？
他下意识地去摸自己的枪，可出来的时候，为了跑得快一点，他只带了步枪，没带手榴弹！对方藏在暗处，自己趴在明处，连敌人在哪个方向都不知道，怎么还击？
他紧紧地贴着地面，额头上的冷汗，混着泥水，流进了眼睛里，又涩又疼。
他抬起头，透过草丛的缝隙，望向山顶的观察所。
距离，不过一百多米了。
他甚至能看到，方俊和几个侦察班的兄弟，正焦急地趴在工事后面，拿着望远镜，朝他这边张望。
他知道，他们看见自己了。他们肯定也听到了枪声。
不能连累他们！
一个念头，清晰地在他脑子里炸开。对方的目标是自己，如果方俊他们冲下来救人，正好就进了敌人的埋伏圈！
一瞬间，他什么都明白了。
这不是一次偶然的遭遇。这是一次蓄谋已久的伏击！对方的目标，很可能就是那个小小的、却至关重要的前沿观察所！而自己，只是一个不巧撞上来的诱饵。
他王卫国，可以死。
但方俊，还有观察所的兄弟们，绝对不能出事！
一股从未有过的勇气和决绝，瞬间充满了他的胸膛。他想起了入伍前，在高粱地里，自己对方俊发下的誓言；他想起了自己用血写的请战书；他想起了那碗带着屎味儿的神仙水……
他咧开嘴，笑了。
他觉得，自己这辈子，值了。能跟方俊做兄弟，能穿着这身军装，死在保家卫国的战场上，值了！
他慢慢地，把散落在地上的肉包子，一个一个地重新捡起来，拍掉上面的泥土，将口袋里的那几个鸡蛋，一同小心翼翼地放回军布里，包好。
然后，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将那个包裹，朝着山顶观察所的方向，奋力扔了过去！
“方俊——！吃肉包子——！”
他用尽生命，吼出了最后一句话。那声音，穿透了清晨的山林，带着一股子酣畅淋漓的豪迈！
在包裹飞向空中的那一刻，王卫国猛地从凹地里站了起来！
他没有跑，也没有躲。
他就那么直挺挺地，像一棵扎根在黄土地里的老树一样，站在那里，张开双臂，挺起胸膛，用自己的身体，为那个飞在半空中的包裹，组成了一个巨大而又醒目的……靶子！
他用最决绝的方式，将敌人的所有注意力，都吸引到了自己身上。
他看见了，山顶上，方俊那张因为惊骇而彻底扭曲的脸。
方俊哭了，哭声是那样的惨烈！
他笑了。笑得是那样的坦然、壮烈！
兄弟，这回的肉包，是干净的……
“砰！砰砰！”
密集的枪声，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