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周瑾瑜如同一个真正的幽灵,悄无声息地离开了道外区那个危机四伏的大杂院。他避开了主要街道和仍有宪兵巡逻的路口,专挑那些灯光昏暗、污水横流的小巷穿行。城市边缘的贫民区与荒野接壤地带,是监管最薄弱的地方。他凭借记忆和星辰辨别方向,向着组织预设的那个废弃砖窑摸去。
脚下的路越来越难走,从坑洼的土路变成了杂草丛生的荒地。远处哈尔滨的灯火渐渐模糊,最终被沉沉的黑暗吞没。耳边只剩下风声、虫鸣和自己压抑的呼吸声。他不敢使用任何照明工具,只能依靠微弱的月光,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行。冰冷的夜露打湿了他的裤脚,荆棘偶尔刮过他的长衫,发出细微的撕裂声。
经过近两个小时的艰难跋涉,一片黑黢黢的轮廓终于出现在前方。那是一个早已废弃的砖窑,窑体半塌,像一个巨大的、沉默的坟墓矗立在荒凉的河滩上。周围散落着破碎的砖块和废弃的窑具,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陈旧的土腥味。
周瑾瑜没有立刻靠近,他伏在远处的草丛里,仔细观察了将近半个小时,确认周围没有任何活人的踪迹,也没有任何埋伏的迹象,这才小心翼翼地靠近。
砖窑的入口被坍塌的土石堵住了一半,他侧身挤了进去。里面空间比想象中要大,但也更加黑暗和潮湿。一股浓重的霉味和尘土味扑面而来。他摸索着前进,脚下踩到的东西发出咔嚓的脆响,不知是碎砖还是枯骨。
在最里面一个相对干燥、背风的角落,他摸到了一个用油布包裹的、硬邦邦的东西。他心中一喜,这是组织预先放置的应急物资。他打开油布,里面是几块压缩饼干,一小袋盐,一个装满清水的水壶,还有一盒火柴和一小截蜡烛。东西不多,但足以维持几天的基本生存。
他不敢点燃蜡烛,就着从窑顶裂缝透进来的一点微光,检查了一下环境。这里虽然条件恶劣,但确实隐蔽。短期内,清水一郎的搜捕网应该覆盖不到这里。
他靠坐在冰冷的窑壁上,啃着干硬的压缩饼干,就着冷水吞咽。身体的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但大脑却异常清醒。婉茹……她现在怎么样了?清水一郎没有抓到自己,会不会把怒火转移到她身上?那份带着密码的报纸,她是否成功传递了信息?而自己,又该如何在这孤立无援的情况下,与她取得联系,甚至设法营救?
一个个问题如同沉重的巨石压在他的心头。他感觉自己就像被困在这个破砖窑里一样,也被困在了眼前这令人绝望的局势里。活动空间被压缩到了极致,任何轻举妄动都可能带来灭顶之灾。这无形的囚笼,比砖窑的四壁更加令人窒息。
与此同时,在城市另一端的公寓里,顾婉茹同样感受着“囚笼”的压迫。
白天,她依旧扮演着那个因怀孕而需要静养、略带忧郁却又对未来充满期待的年轻妻子。她会坐在窗边,做一些简单的针线活,为未出世的孩子准备小衣服——这既是表演的需要,也是她排解巨大压力和思念的唯一方式。每一针,每一线,都仿佛缝进了她对周瑾瑜的担忧和对孩子未来的渺茫希望。
她能感觉到,监视并没有因为周瑾瑜的消失而放松,反而更加严密了。楼下那个修鞋摊,摊主换了一个人,但那双眼睛却同样锐利。对面楼房那个总是拉着窗帘的窗户后面,似乎总有镜片的反光。她甚至怀疑,自己出门倒垃圾时,那些被“偶然”路过的邻居,也可能有着特殊的身份。
她不敢有任何异常的举动。连阅读报纸,都只能是在正常的、可以被理解的范围内进行。她昨天冒险传递了一次信息,短期内绝不能再有第二次。她不知道周瑾瑜是否收到,更不知道清水一郎是否已经对报纸产生了怀疑。
这种每时每刻都处于被审视状态的生活,让她神经紧绷,几乎喘不过气。只有在深夜,确认窗帘拉得严严实实之后,她才会允许自己流露出片刻的真实情绪。她会轻轻抚摸着自己微微隆起的腹部,那里,一个新的生命正在悄然生长。
“孩子,你爸爸一定会没事的,他一定会回来找我们的。”她对着腹中的胎儿低语,这既是对孩子的安慰,也是对自己信念的加固。这个意外到来的小生命,在绝境中,成了她最重要的精神支柱。
这天下午,门被敲响了。
顾婉茹的心猛地一跳,强自镇定地走到门后,透过猫眼向外看去。外面站着的是小野寺夫人,手里还提着一个食盒。
“周太太,在家吗?我做了些日本的点心,拿来给你尝尝。”小野寺夫人的声音依旧温和。
顾婉茹深吸一口气,脸上瞬间切换成惊喜和感激的表情,打开了门。
“夫人,您太客气了,怎么好意思总是让您破费。”她侧身将小野寺夫人让进屋里。
“哪里的话,你一个人在家,周先生又出差了,多闷啊。我来陪你说说话。”小野寺夫人笑着将食盒放在桌上,目光却似乎不经意地扫过房间的每个角落。
顾婉茹心中警铃大作。小野寺夫人的来访,是纯粹的关心,还是……受了清水的暗示,前来试探?
她不动声色地泡茶,拿出瓜子招待,脸上依旧是那副温婉柔顺的样子。
“周先生这次出差,去了好久啊,有消息什么时候回来吗?”小野寺夫人关切地问道。
“唉,说是去了南边谈一笔生意,具体哪里他也不细说,只让我安心养胎。”顾婉茹轻轻叹了口气,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思念和埋怨,“前几天倒是托人捎了个口信回来,说事情有点麻烦,可能还要耽搁些日子。这兵荒马乱的,真是让人担心。”她主动给出了一个“合理”的解释,试图打消对方的疑虑。
“男人嘛,总是要以事业为重的。”小野寺夫人安慰道,随即话锋似乎无意地一转,“说起来,那天晚上你突然不舒服,可把我吓坏了。清水先生后来没再打扰你吧?他那人,就是责任心太强,有时候难免小题大做。”
顾婉茹心里咯噔一下,脸上却露出感激的神情:“没有没有,清水先生也是关心我。后来他亲自送我回来,还嘱咐我好好休息呢。”她巧妙地避开了那晚盘问的细节,将话题引向对方的“善意”。
两个女人又聊了些关于孩子、关于哈尔滨天气的闲话,气氛看似融洽。但顾婉茹能感觉到,小野寺夫人那双看似温和的眼睛里,偶尔会闪过一丝探究的光芒。
送走小野寺夫人后,顾婉茹关上门,后背沁出了一层冷汗。这次来访,绝不仅仅是邻里关怀那么简单。清水一郎的手,已经通过小野寺夫人,伸到了她的面前。
她走到窗边,看着楼下那个依旧坚守岗位的“鞋匠”,看着街道上偶尔走过的、行色匆匆却目光锐利的“路人”,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攫住了她。
她和周瑾瑜,一个被困在荒郊野外的破窑里,一个被困在这看似舒适实则步步惊心的公寓中。他们之间,隔着的不只是物理的距离,更是敌人布下的天罗地网。
这个透明的囚笼,正在一点点地收紧。
而在特高课,清水一郎看着手下送来的、关于小野寺夫人与顾婉茹谈话内容的记录,眉头紧锁。记录上没有任何破绽,顾婉茹的回答堪称完美。
但他心中的疑虑并未消除,反而因为这种“完美”而更加深重。
他拿起另一份报告,那是技术部门对回收的几份报纸的检测结果——同样,没有发现任何人为标记的痕迹。
“难道……他们真的没有联系?”一个手下小心翼翼地问道。
清水一郎猛地抬起头,眼中寒光一闪:“不!他们一定有!只是我们还没找到正确的方法!”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看着外面沉沉的夜色。
“继续监视!加大力度!我不信他们能永远不露破绽!”他的声音冰冷而坚定,“另外,准备好第二套方案。如果周瑾瑜始终不出现……那么,就只好请周太太,来我们这里做一次‘客’了。”
囚笼的铁丝,正在悄然收紧,闪烁着冰冷的寒光。
(第一百一十四章 完)
【下一章预告:在令人窒息的压力下,顾婉茹的身体出现了新的变化,她第一次清晰地感受到了胎动。这生命的悸动,会给困境中的两人带来怎样的慰藉与力量?而清水一郎的“第二套方案”,又会何时启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