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在铜碟里轻轻一晃,映得案角那本灾民名册的封皮泛起微光。我指尖还停在“赵铁衣”三字上,笔尖悬着未落的朱批,门外内侍的声音便穿了进来。
“皇夫赵铁衣求见,称有北境民情要报。”
我合上册子,将它推至砚台旁,与方才那叠惠民司文书并列。暖炉烧得正旺,我却命宫人撤去,只留一盏冷茶置于案侧。又召记录官立于屏风外,笔墨伺候。
“宣。”
他进来时脚步沉稳,靴底沾雪,在地砖上留下两道湿痕。玄色常服未加纹饰,腰间佩刀无鞘,是戍边军卒惯用的制式。他行礼,动作利落,不拖泥带水。
“臣赵铁衣,参见陛下。”
我抬手示意免礼,目光扫过他双膝。若真从北境流民营中来,跪拜时关节必有滞涩。但他起身迅捷,毫无迟疑。
“你说有北境民情禀报?”
“是。”他直视我,眼神坦然,“雁州三屯因雪塌仓廪,流民争粮,已有斗殴致伤者。地方衙门拨粮迟缓,百姓怨声载道。更有人言,禁军护银北上,却不许边军协运,似防我等如贼。”
我垂眸,端起冷茶啜了一口。
“你既曾为军卒,可知哪一屯?”
“回陛下,百姓口述,只知其地近黑石坡,未记番号。”
我搁下茶盏。真正的老兵不会忽略驻地番号,哪怕口传亦会以“左翼第三哨”“右营辎重队”代称。他漏了这一节。
“你说禁军护银不许边军协运,可知道这批银两由谁押送?”
“听闻是萧大人亲点的禁军校尉,姓李。”
我点头,语气平淡:“不错。禁军五百,兵部签令,三日内启程。不经州府,不入军营,直达安置点。账目十日一报,由惠民司直审。你带来的消息,比这慢了两日。”
他眉峰几不可察地一动。
我继续道:“你既是退役军卒,如何混入流民册?按例,退役者领饷归籍,不得列入赈济名单。”
“臣因旧伤难愈,返乡无依,暂居雁州救济所,故录在册中。”
“哦?”我倾身向前,“那你可知救济所每月发放口粮几何?冬衣几匹?炭薪几捆?”
他略一停顿:“口粮一人一石,冬衣粗布两匹,炭薪……五斤。”
我笑了。
“错了。北境严寒,炭薪每人十五斤,且分两次发放。你若真住其中,怎不知此例?”
他神色不变,只道:“或因屯点不同,有所出入。”
“也对。”我收回视线,“不过你这份心意,倒是难得。心系黎民,不避风雪,堪为皇夫表率。”
他微微躬身:“臣不敢当。”
“自今往后,你可每月初呈《边情杂录》一份,不限篇幅,直递御前。”我提笔写下一道手谕,盖印后交予内侍,“交工部驿传司,加急递送,准你随时具报。”
他接过手谕,眼中闪过一丝意外,随即敛去。
就在此时,宫女奉茶上前,脚步稍急,壶嘴倾斜,热茶泼出,溅湿他右袖。他本能用左手扶住案角避让,动作自然。
我看见了。
军档记载,大将军赵承武之弟赵铁衣,右臂曾在雁门关战役中被弩箭贯穿,痊愈后仍每逢阴寒便剧痛难忍,惯用左手支撑。此人反应如常,毫无痛楚。
茶渍在袖口晕开一片深色。他退下时步履稳健,未显异样。
门扉合拢后,我抽出一页空白纸,写下三行字:
一、非雁州退役军籍,流民册信息伪造。
二、刻意强调边军被防,意在试探兵权归属。
三、左臂无伤,右臂活动自如,非真赵铁衣。
笔尖顿住,我又添一句:
此人目的不在赈灾,而在确认朝廷是否削将门兵权。
我将纸条折好,放入一只青瓷小盒,唤来心腹内侍。
“交给萧绝,就说——查雁州近三年所有退役军卒名册,重点核查‘赵铁衣’三人以上同名者。另,调取昨夜西苑屋顶反光处瓦片,送工部辨材质。”
内侍领命而去。
我重新翻开灾民名册,找到那页“赵铁衣”的记录,用朱笔圈出姓名,在旁批注:“此人身份存疑,暂列观察名单,编号柒·壹”。
窗外暮色渐浓,宫灯次第亮起。远处西苑依旧静默,檐角覆雪,不见人影。
我翻开新呈上的奏报,是户部关于陇右铁坊税赋的核算文书。刚读至一半,眼角余光忽觉异样。
偏殿廊下,一名洒扫宫女正低头清扫落叶。她袖口翻卷,露出手腕内侧一道细长疤痕,形如弯月。
而方才为赵铁衣奉茶的宫女,正是她。
我放下奏报,指尖轻叩案沿。
那宫女扫完台阶,转身离去,步伐轻巧,右足落地时略沉,似有旧伤。
我提笔,在《边情杂录》草稿封面写下“待查”二字,墨迹未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