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那一声嘶哑麻木的“我们去”，像一块沉重的石头投入死水，在王智家防空洞内激起无声的涟漪，随后便是更长久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缝隙被彻底封死，只留下冰冷的钢铁和混凝土。老吴瘫倒在洞内一角，父亲正小心翼翼地用清水和最后一点碘伏处理他腿上那触目惊心的伤口，每一下触碰都让老吴身体剧烈抽搐，发出压抑不住的痛苦呻吟。恶臭和血腥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王智没有再看向那边。他重新坐回工作台前，背对着这一切，目光落在那些密密麻麻的物资清单上，仿佛试图用这些冰冷的数字将自己重新包裹起来。但他的手指悬在纸面上，久久未能落下一个字。耳朵，却不自觉地捕捉着身后父亲忙碌的细微声响，以及老吴那断断续续的、濒死般的喘息。
墙的另一边，再无声息。没有争论，没有抱怨，甚至没有告别。只有一种近乎悲壮的、令人心头发沉的寂静。他们接受了这个几乎等同于死刑的命令，默默地去了。
时间再次变得粘稠而缓慢。
王智维持着雕塑般的姿势，内心却远非表面那般平静。父亲的话，老吴的惨状，李明最后那麻木的回应，像鬼魅一样在他脑中盘旋。他试图用前世的血腥画面来加固心防，但那些画面似乎有些褪色，反而被眼前活生生的痛苦和绝望覆盖。
他给出的考验，与其说是给李明他们的生路，不如说是给自己内心冲突一个冷酷的解答。他几乎确信那些人会失败，会死在路上，会成为变异生物的食粮。那样，他就可以彻底“安心”地告诉自己：看，不是我不救，是他们自己没本事活下来。
但这种“安心”，却带着一股强烈的、令人作呕的铁锈味。
父亲帮老吴简单处理完伤口，又喂他喝了点水，然后默默坐到王智身边，没有说话，只是那沉重的叹息声，一下下敲打着王智的耳膜。
母亲也挣扎着坐起来，靠在床头，望着被封死的缝隙方向，眼神空洞而悲伤。
防空洞内，一种压抑的、混合着愧疚、不安和冰冷决绝的复杂气氛，几乎让人窒息。
几个小时过去了。外面没有任何动静。
也许他们已经死了。死在某个废墟角落，无声无息。王智冷酷地想道，试图压下心底那一丝不该有的、细微的牵挂。
就在这时——
“咚！”
一声沉闷的、似乎是什么重物撞击地面声音，从主入口通道的方向隐约传来！声音很轻，被层层隔绝，但在死寂的洞内却清晰可辨！
王智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
父亲也瞬间坐直了身体，侧耳倾听。
“咚……沙沙……”
又一声，伴随着极其细微的、拖拽什么东西的摩擦声。
他们……回来了？！
怎么可能？！
王智瞬间抓起步枪，几步冲到内部监控屏前——那里连接着入口处几个极其隐蔽的摄像头。
屏幕上雪花点很多，画面模糊。但依稀可以看到，在伪装入口外的碎石堆旁，瘫倒着两个模糊的人影！正是李明和另一个队员！他们几乎完全脱力，趴在地上，浑身裹满厚厚的黑泥和暗色的污渍，几乎看不出人形。
在他们身边，放着一个用破烂衣服勉强捆扎起来的、鼓鼓囊囊的包裹。包裹表面肮不堪，甚至能看到一些深色的、疑似干涸血渍的痕迹。
而他们身后……再也没有其他人跟来。
只有他们两个。
王智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他立刻解除入口最外层的电子锁，但内部的物理锁和防御机关依旧处于激活状态。他对着内部通话器，声音依旧冰冷，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东西放在那里。人退后十米。”
屏幕里，李明似乎连抬起头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极其艰难地、蠕动般地，用手肘支撑着地面，和另一个队员一起，一点一点地向后爬行，在地上留下两道蜿蜒的、湿漉漉的痕迹。
每移动一寸，都仿佛用尽了他们生命中最后一点气力。
直到退到监控范围边缘，两人再次瘫软下去，如同两堆破布，一动不动，只有胸膛极其微弱的起伏显示他们还活着。
王智死死盯着屏幕，确认没有异常后，才操控机械臂，小心翼翼地将那个破烂的包裹通过一道狭窄的传递口取了进来。
包裹很沉。
父亲立刻上前，戴上手套，谨慎地解开那用破布条拧成的绳子。
打开的一刹那，连王智的呼吸都为之一窒。
里面确实是罐头！各种品牌的肉类、水果罐头，挤压得有些变形，标签破损，但密封看起来还算完好。粗略一看，竟有二十多个！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小塑料袋，里面装着几板被压得有些变形的抗生素胶囊和止痛片！虽然数量不多，但在末世，这无异于黄金！
而在这些救命的物资上面，赫然放着两把锈迹斑斑、但明显是制式的军用匕首！这绝不是从那超市仓库里能找到的东西！
王智的眼神瞬间锐利如刀！
父亲也愣住了，拿起那两把匕首，看向王智，脸色凝重。
就在这时，内部通话器里，传来李明极其微弱、断断续续、仿佛随时会断气的声音，解答了他们的疑惑：
“……智……哥……东西……找到了……药……不多……但……是真的……”
他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像是破风箱在拉扯。
“……路上……遇到了……两只……变异的野狗……盯上我们……甩不掉……”
声音里充满了后怕和难以言喻的疲惫。
“……耗子……为了护着东西……被……被咬断了脖子……临死……塞给我们的……他说……对不起……之前……跟着刘猛……起哄……”
耗子，是之前那个对王智出言不逊、最后被李明喝止的队员。
通话器里沉默了很久，只剩下艰难痛苦的喘息声。
“……匕首……是从狗身上……拔下来的……我们……没用……上交……”
声音越来越低，最终彻底消失。屏幕里，那两堆“破布”彻底不动了，仿佛刚才那几句话已经耗尽了他们最后的所有。
洞内一片死寂。
王智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看着那堆罐头和药品，看着那两把沾着污秽和血渍的匕首。
他们做到了。他们真的完成了这个近乎不可能的任务。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一条人命，以及另外两人可能也油尽灯枯。
他们用最直接、最惨烈的方式，证明了他们的价值，证明了他们的悔过，证明了他们求生的意志。
那冰冷的、坚硬的、用恐惧和创伤筑起的心防，在这一刻，被这血淋淋的、沉重的“投名状”，砸开了一道巨大的裂缝。
微光。
从未如此微弱，却又从未如此真实、如此灼热地，照了进来。
刺痛了他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