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国之乱的烽烟，终于在中原大地上渐渐熄灭。
未央宫的梁柱之上，仿佛还萦绕着胜利的熏香与淡淡的血腥气。汉景帝刘启高坐于龙椅之上，面容虽因连月来的殚精竭虑而显得清瘦，但眼神深处，却是一种拨云见日的清明与锐利。周亚夫的捷报如雪片般飞来，吴王刘濞的首级被快马传至长安，悬于长安城门之上，宣告着这场足以动摇国本的内乱，以一种近乎奇迹的速度被平定。
殿下群臣，文东武西，个个面露喜色。刚刚经历了刀光剑影、生死考验的帝国，终于可以喘一口气。景帝借平叛之势，下诏推恩，削夺诸侯王任免官吏、征收租税之权，将那些曾经尾大不掉的王国，变成了仅仅食其租税的空壳。中央集权的巨轮，在他的手中，以前所未有的力量轰然向前滚动。
“亚夫之功，千古罕有。”景帝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的满足，他看着下首那位身形挺拔、面容冷峻的条侯周亚夫，心中感慨万千。这场战争，让他看清了谁是帝国的栋梁，谁是国家的蛀虫。
然而，就在整个未央宫都沉浸在平定内乱的喜悦与重整山河的雄心中时，一阵急促到近乎凄厉的脚步声，从宣室殿外由远及近，踏碎了这份来之不易的宁静。
一名内侍连滚带爬地冲入殿中，脸色惨白如纸，平日里温顺谦恭的神情被极致的恐惧所取代。他甚至忘了行礼，手中紧紧攥着一卷以火漆加急封印的竹简，那火漆上烙印的，是北方边郡最高军事长官——代郡太守的印信。
“陛下……陛下！八百里加急！北方……北方出事了！”
“放肆！”一名御史中丞立刻厉声呵斥，“陛下面前，岂容你如此失仪！”
景帝却摆了摆手，他的目光已经落在了那名内侍颤抖的手上。八百里加急，这意味着边郡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他刚刚放下的心，猛地一沉。
“呈上来。”
内侍踉跄着爬上台阶，将竹简高高举起。景帝亲自接过，指尖触到竹简的一刹那，感到一股不祥的寒意。他撕开火漆，展开竹简，目光飞速扫过。
起初，他的眉头只是微蹙。但越往下看，他的瞳孔收缩得越紧，脸色也从最初的疑惑，转为震惊，最后化为一片铁青。
“荒谬！简直是天方夜谭！”他低声自语，但声音中的颤抖却出卖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就在此时，殿外又有数名信使接连赶到，他们来自云中、上谷、雁门……不同的边郡，不同的信使，却个个风尘仆仆，神情惶恐如见鬼魅。他们呈上的军报，内容惊人地相似。
大范围、持续性的诡异浓雾。
灰黑色，粘稠如墨，带着刺鼻的金属腥臭与腐肉般的恶臭。
能见度不足三尺，入者辄迷，方向感尽失。
雾中伴有持续不断的尖锐嗡鸣，仿佛有无数鬼魅在耳边嘶叫，能扰乱人的心智，使之发狂。
牲畜入雾，无不癫狂失控，互相撕咬，或冲撞崖壁而死。
多个烽燧据点失去联系，无论白日黑夜，再无烟火信号。
派去探查的斥候小队，有去无回。唯一一支逃回来的三人，一人当场疯癫，用头撞柱而死；另两人则神志不清，胡言乱语，描述着雾中“扭曲的阴影如同活物”、“有听不懂的低语在脑中响起”。
最让景帝毛骨悚然的，是代郡军报末尾用朱砂批注的一句话：
“据逃回戍卒称，曾见‘行尸走肉’于雾区边缘游荡。其身形乃日前失踪之同袍，动作僵硬，目无神采，见活物即扑，力大无穷，刀剑加身亦不知疼痛，唯有斩首或断其肢体方能使其倒下。”
这已经不是军报，而是一份来自地狱的画卷。
景帝的手在微微颤抖，他将几份军报重重地摔在御案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这声音如同惊雷，炸得满朝文武心神俱震。刚刚还洋溢着喜气的宣室殿，瞬间被一股死寂般的寒意所笼罩。
“众卿……”景帝的声音因极度的震惊和疲惫而变得沙哑干涩，“此……为何物？”
他抬起头，目光如刀，扫过殿下群臣。那些刚刚还在歌功颂德的文臣，那些意气风发的武将，此刻个个面面相觑，脸上写满了惊疑、不解，甚至是难以掩饰的恐慌。
“陛下，臣以为……此乃北方天时异常所致。”一位老成持重的文臣出列，声音发虚，“或许是某种瘴气， coupled with 匈奴人散布的谣言，意在动摇我军心……”
“瘴气？”一位脾气火爆的将军立刻反驳，“何种瘴气能让人力大无穷，不畏刀剑？何种谣言能让数个郡的烽燧同时失联？末将镇守边关多年，从未闻所未闻！”
“莫非……是天谴？”一名治《尚书》的博士颤抖着跪倒在地，“七国之乱，刀兵过盛，血流成河，此乃上天示警啊！陛下，当修德政，行大醮，以安天心！”
此言一出，朝堂顿时更加混乱。有人附和，有人斥责其妖言惑众。周亚夫眉头紧锁，他一生用兵，讲究的是兵法韬略、排兵布阵，可面对军报上这些超乎常理的描述，他引以为傲的军事才能，竟显得如此苍白无力。敌人是谁？在哪里？有多少？形态如何？如何攻击？一无所知。这根本不是一场战争，而是一场无法理解的灾难。
景帝看着乱作一团的朝堂，一股前所未有的无力感涌上心头。他可以平定刘濞的百万大军，可以驾驭朝堂上老谋深算的臣子，但他要如何去对抗一场连形态都无法确定的“天谴”？
就在这喧嚣与恐慌之中，在兰台令史队列的末尾，一个身影却显得异常的寂静。
杜衡。
他站在阴影里，仿佛与周围的混乱格格不入。他的脸色比任何人都要苍白，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没有人注意到，他宽大的袍袖之下，双手正死死地攥着，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
因为他的体内，那沉寂已久的巫血，正在以前所未有的方式沸腾、灼烧！仿佛有无数根烧红的钢针，在他的血管中奔流。那股剧痛让他几乎要站立不稳，但他却死死咬着牙，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他的脑海中，那幅古老的星图幻象，此刻正无比清晰地再现。不再是模糊的预兆，而是具体到令人窒息的细节。那黑色的潮水，不再是抽象的阴影，而是军报中描述的、粘稠的灰黑浓雾。那狰狞的旗帜，在雾中若隐若现，上面绣着他从未见过的、扭曲而邪恶的图腾。雾中那些扭曲的阴影，那些可怖的低语，都与星图的预示一一对应。
它们来了。
星图预示的、跨越千年的灾难，竟然以这种诡异而恐怖的形式，降临在了他所处的时代！
杜衡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这寒意并非来自外界，而是源自他的灵魂深处。他不是在看军报，他是在“看”到军报背后的景象。他能“闻”到那股腐臭，能“听”到那尖锐的嗡鸣，能“感受”到那些“行尸走肉”身上散发出的、属于死亡的冰冷气息。
他怀中，那枚自幼佩戴的玉璜碎片，此刻正散发着一种微弱的温热，像是在抵御着他体内巫血的狂暴，又像是在与他一同共鸣。这枚来自他神秘母亲的遗物，是他与那个古老世界唯一的联系。
“真正的考验……现在才刚刚开始……”
杜衡在心中默念着，这句话仿佛一个沉重的枷锁，牢牢地套在了他的脖子上。他一直以为，自己只是一个背负着秘密的旁观者，一个记录历史的“旧眼”。可现在，灾难叩关，整个帝国都摇摇欲坠，他还能继续躲在兰台的故纸堆里吗？
未央宫的新主人，这位刚刚在内战中证明了自己铁血手腕的年轻帝王，将如何面对这远超人类认知的威胁？他会相信那些博士的“天谴”之说，求助于虚无缥缈的祭祀吗？还是会像周亚夫一样，试图用凡人的军队去冲击那非人的壁垒？
无论他选择哪条路，似乎都注定是徒劳。
而他自己，这个身负巫血秘密的“旧眼”，又将被推向怎样的命运？是继续沉默，看着世界滑向深渊？还是站出来，揭示那个足以颠覆整个帝国认知的真相，将自己置于风暴的中心，甚至被当成妖邪烧死在祭坛上？
宣室殿内，景帝的耐心终于耗尽。他猛地一拍御案，怒吼道：“都给朕闭嘴！”
混乱的朝堂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被皇帝的雷霆之怒所震慑，噤若寒蝉。
景帝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他的目光再次扫过一张张惶恐的脸，最后，他的视线无意中掠过角落里的杜衡。
他并不认识这个年轻的兰台令史。但在这一片或惊慌、或愚昧、或束手无策的臣子中，唯有这个人，虽然脸色苍白，眼神中却有一种与众不同的东西。那不是恐惧，也不是困惑，而是一种……沉痛的明了。
仿佛，他早就知道这一切。
景帝的心猛地一动。他来不及深究这奇异的感觉，但在这绝望的境地，任何一丝异常，都可能是一根救命稻草。
“你……”景帝的声音有些干涩，他抬起手，指向了杜衡的方向，“兰台的那个令史，你……有何话说？”
满朝文武的目光，瞬间齐刷刷地聚焦在了这个一直默默无闻的年轻人身上。
杜衡的心脏，在这一刻，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
他知道，命运，已经不再给他选择的机会了。
他缓缓抬起头，迎向景帝那双充满疲惫、疑虑与最后希望的龙目。在兰台昏暗的光线与宣室殿明亮的烛火交织处，他的身影显得如此孤单，却又仿佛承载着某种不为人知的、沉重无比的宿命。
他紧紧攥住怀中那枚温热的玉璜碎片，古老的星图在脑海中轰鸣。人类的战争刚刚平息，而非人的战争……已然叩关。
而他，将是第一个，向这个时代的人类，揭示那扇门后恐怖真相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