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寅时的穿石穴静得能听见泉眼冒泡的轻响。林羽蜷在临时搭的草铺里,鼻尖萦绕着墨魂草与星精土混合的气息,这味道比矿洞的潮湿多了几分清冽,像掺了谷里的晨露。他翻了个身,正对上泉面——月光透过石缝落在水面,映出的星子比昨夜密了些,其中最亮的那颗,光纹竟与守诺册封皮的金线重合。
“在数星呢?”周伯的声音从草堆那头传来,带着刚醒的沙哑。老人坐起身,往泉眼撒了把七村混合的土,土粒落水的瞬间,水面突然泛起涟漪,将星影打碎成无数光点,像谁在水底撒了把碎钻。
林羽凑过去看,光点在水面慢慢聚成形,是只展翅的墨蝶,翅膀边缘的光晕正顺着水流往暗渠的方向淌。“它在催我们开闸。”他想起昨日新筑的三闸,闸板上的墨魂木还带着新鲜的木屑香,“墨蝶知道渠水该动了。”
影抱着拓荒偶翻了个身,陶偶的冰珠眼睛不知何时亮了,映着泉面的墨蝶影子,偶的指尖正好对着暗渠入口,像个尽职尽责的向导。林羽摸了摸偶的头,冰珠传来的凉意里带着丝暖意,是阳光晒过的温度——看来昨夜的月光把陶偶也焐热了。
(二)
卯时的露水打湿了暗渠的石阶。林羽提着矿灯走在最前,光柱扫过蓄水池的闸板时,发现墨魂木的纹路里渗出些透明的汁液,顺着板缝往下滴,在地面汇成细流,与知水草的露水融在一起。
“是‘活木泪’。”周伯跟在后面,用指尖沾了点汁液,“墨魂木认主才会流这个,说明它已经把自己当水渠的一部分了。”
影跑到第一道闸前,拓荒偶的铁锹突然往绞盘上敲了敲,绞盘的齿轮立刻发出“咔嗒”轻响,像是在回应。他学着林羽昨日的样子转动绞盘,闸板缓缓升起的瞬间,蓄水池的水“哗”地涌出来,带着股清甜的气息,冲得渠底的碎石“沙沙”作响。
林羽站在渠边看,水流过的地方,泥土里冒出些银亮的丝,是引丝根被水浸醒了,正顺着水流的方向生长,在渠底织出张细密的网,像给新水渠铺了层衬里。“这些根须会护住渠壁。”他想起锁石根的难缠,突然明白引丝根的用意——最早的守诺者早把“护渠”的法子藏在了土里。
周伯往渠水里扔了片墨兰叶,叶片顺流而下,在第一个弯道处打了个旋,正好停在第二闸前。“是在标水位。”老人指着叶片的位置,“这里该设个刻度,以后渠水多了少了,看叶子的位置就知道。”
(三)
辰时的阳光漫过暗渠的石缝,把渠水染成了淡金色。林羽跟着水流往洼地走,发现知水草的嫩芽已经顺着渠岸长了出来,叶片上的水珠不再往下淌,而是顺着叶脉往叶尖聚,在尖端凝成小小的水球,像给新渠挂了串水晶帘。
“草在记水痕呢。”影蹲在渠边,看着水球坠入渠中,激起的涟漪里浮出个极小的“守”字,是星精土的粉末拼的,“你看这字,跟守诺石上的一模一样。”
林羽想起矿洞的守诺石,石上的刻痕经过多年风雨已经磨平,没想到在谷里的渠水中,竟能看见同样的字。他突然觉得“守诺”这两个字像有生命似的,能顺着水流、借着草木,在任何地方扎根。
周伯正在第二闸前测量水位,木尺插进水里的位置,正好是叶片停留的地方。“一丈二。”他在守诺册上记下数字,笔尖划过纸面的瞬间,渠水突然涨了半寸,把木尺又漫过一截,“看来墨蝶在帮忙调水量。”
渠岸的泥土里,昨天埋下的知水草种子已经发芽,芽尖顶着的种皮还没脱落,像戴了顶小帽子。林羽数了数,正好七株,每株对应一个村落的方向,其中林羽村的那株,芽叶上沾着片极小的槐树叶,是从老槐树那边飘来的。
(四)
巳时的阳光晒得渠水发烫。林羽坐在第三闸旁的草堆上,看着水流穿过最后一道闸,往洼地的方向漫去,在地面冲出片小小的水泊,泊边的泥土里,突然冒出些熟悉的绿芽——是诺之苗的嫩芽,竟跟着渠水长到了这里。
“它追着水来的。”影用树枝拨了拨芽尖,嫩芽立刻往渠水的方向弯了弯,根须顺着水流的方向钻,像在给渠水带路,“李奶奶说过,诺之苗在哪,守诺者的根就在哪。”
周伯正在水泊边挖坑,坑里埋着个陶瓮,瓮里装着七村的星精土和墨蝶的鳞粉。“这是‘镇渠瓮’,”他往瓮上盖土时,土面突然鼓起个小包,“得让七村的土守住渠的源头,不然水会乱跑。”
林羽凑过去看,小包里钻出只虫子,通体银亮,正往渠水里爬,虫背上的纹路与引星网的星纹完全一致。“是‘银渠虫’!”他想起李奶奶手札里的插画,“这种虫子专吃渠底的烂泥,能让水流得更畅。”
影的拓荒偶突然往水泊深处指了指,那里的水面泛着异样的波纹,像有东西在底下动。林羽用矿灯照过去,发现是群银渠虫,正围着块暗红色的石头转,石头上的刻痕已经模糊,但能看出是个“渠”字,与石碑上的同出一辙。
“是最早的守诺者埋下的‘镇石’。”周伯把石头捞起来,石底的泥土里混着星精土和墨蝶鳞粉,“墨蝶早就发现它了,让银渠虫把周围的泥清干净,好让我们看见。”
(五)
午时的谷风带着热意掠过渠岸。林羽坐在镇石上,看着影和周伯加固渠壁,老人正用七村的土填补渠边的裂缝,土刚填上,就被银渠虫爬过的痕迹划出细密的纹路,像给渠岸织了件防护衣。
“守诺册在自己画地图呢。”影举着册子跑过来,纸页上正自动浮现出渠水的流向,每个弯道处都画着朵墨兰,与泉眼水面的墨蝶影子完全对应,“你看这页空白,突然多了个箭头,指向谷外的林子!”
林羽翻到那页,箭头的末端标着个“浅”字,旁边画着株知水草,叶片往土里弯了弯——是在说前面的渠底变浅了。他想起昨日水流冲起的碎石,“说不定有石头挡住了。”
周伯往箭头的方向走了几步,突然停住脚,用脚踢了踢渠底,果然踢到块硬东西。影用铁锹挖开泥土,露出块半埋的青石,石面上的凿痕还很清晰,是最早的守诺者留下的,其中道刻痕里嵌着根红丝,与守诺令上的红丝同质。
“是‘拦路石’。”老人用撬棍把石头撬开,石底的泥土里露出个小布包,布上绣的墨兰图案已经褪色,但红丝绳还很结实,“他们当年挖到这儿,把石头当记号埋了,想告诉后人‘从旁边走’。”
(六)
未时的云影在渠水上流动。林羽把青石挪到渠岸,石面朝上的瞬间,阳光照得凿痕里的红丝发亮,竟在地面投出个小小的星图,是北斗七星的勺柄,正指着谷外的方向。“是新的路标。”他突然觉得这些石头比任何文字都靠谱,“不管过多少年,只要太阳照着,它就会指路。”
影解开布包,里面掉出半截木尺、块缺角的陶片,还有张泛黄的纸,纸上用炭笔写着行字:“渠过浅滩,需垫七石,石取七村,方得安稳。”字迹的倾斜角度与古老竹简上的一致,是最早的守诺者的笔迹。
“难怪要七村的土,”周伯捡起陶片,片上的兰花纹与李兰村的墨兰圃图案相同,“连垫渠的石头都得认祖归宗。”
林羽往浅滩的位置走,渠底果然比别处浅了半尺,水流过这里时明显变缓,带着的碎石都沉在了滩上。他想起谷里的七块巨石,每块都带着不同村落的印记——李兰村的石上长着墨兰,赵建国村的石上有凿痕,林羽村的石上缠着槐树根。
“得去搬石头了。”他指着谷口的方向,“墨蝶肯定在那儿等着,它知道哪块石头该垫在哪。”
影抱着拓荒偶往谷口跑,陶偶的冰珠眼睛突然对着天空亮了亮,林羽抬头看,发现只墨蝶正从云里钻出来,翅膀上的星纹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正往七块巨石的方向飞。“它在带路!”影的声音里带着雀跃,像个找到新游戏的孩子。
(七)
申时的阳光把谷口的巨石晒得发烫。林羽摸着李兰村的那块石,石缝里的墨兰开得正盛,花瓣上的露珠掉进渠水时,竟在水面拼出个“稳”字。他用铁锹撬动石头,发现石底缠着些银亮的丝,是引丝根,根须的尽头连着赵建国村的巨石,像串在一起的珠子。
“七块石本就是连在一块儿的。”周伯擦了擦汗,“最早的守诺者当年没搬动,是想等七村的人合力来搬。”
影正费力地推赵建国村的巨石,拓荒偶的铁锹往石上的凿痕里插,凿痕突然“咔”地裂开细缝,渗出些清水,把石头泡得软了些。“它在帮忙!”影的脸憋得通红,石头终于动了动,滚进渠里的浅滩时,正好垫平了最浅的地方。
林羽把林羽村的巨石推过去,石上的槐树根掉进水里,竟在渠底长出新枝,枝桠缠着其他石头,像给垫石编了个防护网。“根连在一块儿,就不会被水冲跑了。”他看着新枝抽出的嫩芽,突然觉得这些石头不再是死物,是渠水的骨头,是活的。
七块石头刚垫好,墨蝶就从天上飞下来,翅膀扫过渠水,水面立刻泛起涟漪,将石头的影子连成片,在滩上拼出个完整的“诺”字。守诺册突然自动翻开,纸页上的渠道路线图里,浅滩的位置多了七个小点,与七块石头的位置完全对应。
(八)
酉时的余晖把渠水染成了橙红色。林羽坐在垫石上,看着水流过浅滩,变得平稳了许多,银渠虫在石头间钻来钻去,把沉在滩上的碎石都拖走了,像在清理河道。周伯往渠里撒了把知水草的种子,种子遇水就发芽,在石头缝里长出新叶,叶片上的水珠映着晚霞,像缀了层金粉。
“该回穿石穴了。”老人拍了拍林羽的肩,“墨蝶在泉眼等着呢,它肯定带了新消息。”
往回走时,影突然指着渠岸的泥土,那里的银渠虫排出些银亮的粪便,在地面拼出串脚印,是他们三人的形状,脚印的尽头,隐约能看见谷外的林地,像在预示明天的路。“虫子在画路线图。”影蹲下来数脚印,“我们的脚印后面,还有好多小脚印,是七村的人吧?”
林羽想起守诺册上的插画,七村的人扛着工具往谷里走,脚印在渠边连成串。他把银渠虫的粪便轻轻扫进渠里,水流带着它们往洼地淌,像在给明天的路撒路标。
回到泉眼时,水面的墨蝶影子已经等了很久,翅膀边缘的光晕里,浮出谷外林地的轮廓,其中片最密的林子,树影竟与矿洞的引星网重合。周伯往泉里扔了块今日垫渠的石头碎片,水面突然浮出行字:“林中有石,石中有渠,渠通九脉,脉连七村。”
“明天该进林子了。”林羽合上守诺册,封皮的金线比昨日更亮,像吸足了渠水的光,“墨蝶说林子里有老渠的痕迹。”
影抱着拓荒偶坐在泉边,陶偶的冰珠眼睛映着泉面的林影,偶的指尖在地上画着圈,是个“九”字。林羽数了数守诺册的空白页,正好还剩九十八章,突然明白“九脉”不是指九条渠,是指未完的路还很长,像九连环,一环套一环,得慢慢来。
入夜后的泉眼泛着淡淡的光,渠水流动的声音像支没唱完的歌谣,在谷里回荡。林羽躺在草铺里,听着周伯给影讲最早的守诺者如何找水源,老人的声音混着泉声、虫鸣,像首自然的催眠曲。他知道,明天进林子的路不会好走,说不定有更硬的石头、更密的根须,但只要渠水还在流,墨蝶还在飞,守诺册的空白页就会被慢慢填满——用脚印,用渠声,用一代又一代人“续”下去的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