匹马向南,赴关山。单人独影,对月蟾。
腊月十六,裴翾独自骑着黑鹰,从邕州出发,直奔镇南关而去。
对他而言,这种孤独日子,才是最习惯的。
可习惯了孤独的人,也一样会觉得孤独。
“吁!”
裴翾一勒缰绳,让黑马停了下来,然后他转头看向西方,西边的天空,又挂满了绚烂的晚霞。晚霞如画,美不胜收,余晖洒在大地上,让大地也披上了霞妆。
这是第几次看晚霞了?他这么想着。
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今天的晚霞如此绚烂,那么之后的几天内,都应该会是这样的好天气吧。
正当裴翾勒住马时,小鹰从囊袋里钻出了头来,冲着他叫了一声。
“你叫什么叫?”裴翾伸出手指,轻轻点了下它的头道。
小鹰“啾啾”叫了两声后,振翅飞了出来,落在了一旁的石头上。
“别回去找她了啊,傻鸟。”裴翾冲小鹰喊道。
小鹰不懂,歪着脑袋看着裴翾,似乎在努力品味着他的意思。
“既然你都飞出来了,那咱们就歇息下吧。”裴翾说完,翻身下马,也靠在石头上坐了下来。
裴翾靠着石头坐着,小鹰立在石头上,一人一鹰也没再说话了。那匹黑鹰,也缓缓走向了旁边的草科,低头吃起了草来。
马儿吃草的声音传入裴翾耳中,裴翾听着这有节奏的声音,眼神渐渐呆滞了起来……
“裴翾,我是真想跟你交朋友的……”
姜楚的话回响在他脑海之中,他的眼神渐渐清晰了起来。
朋友吗?
我裴翾,有朋友吗?
他想了起来,朋友……朋友……
他的第一个朋友,是家隔壁的阮燕。阮燕家里是酿桂花酒的,他从小就认识她,跟她说过话,吵过架,小时候甚至还捉弄过她……
时光荏苒,现在的阮燕已经有了家庭,还有两个小孩,过上了正常的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日子简单而充实。
他的第二个朋友,应该是单渠了。
因为他裴家村的那些朋友,除了阮燕之外,都不在了……
单渠是个有抱负的年轻人,头脑不错,擅长做生意,但这样的朋友,天天不是做生意,就是在做生意的路上,要见面,也不是想见就能见……
单渠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接着,他就想到了姜楚。
姜楚,能算他的朋友吗?
他与她相识于山林,一路从宣州,跋山涉水,又到楚州……在她家里,遭遇了姜淮的傲慢与偏见,从那时起,这个心结就留在了他心里。
并非他对姜淮耿耿于怀,而是他与姜楚的出身差距实在过大。这层隔阂,始终让他难以亲近他们一家人……他能跟单渠相谈甚欢,能跟周安出生入死,也能跟忙牙称兄道弟,可对于姜楚,他却连朋友都不敢做……
即使姜楚心意这般真诚,善意那么明显,可他总是觉得别扭。
至于为什么别扭,他也说不出来……若说自己是怕拖累他们姜家,才不跟她做朋友,他自己感觉都像撒谎……
行走江湖的,谁还没个把仇家呢?难不成都不交朋友了?都当独行侠?
没有人喜欢当独行侠……就如同没有人喜欢孤独一样。
习惯了孤独,不代表喜欢孤独,没有人想孤独……
“哎……”
想到此处,裴翾摇了摇头,转头看向小鹰,开口道:“小鹰,我深深的伤害了一个人……可现在,我却不敢跟她说对不起……”
“啾~”
小鹰答了他一声。
“小鹰,我不知道我是不是错了……但我确实不希望,她跟她家卷进我的事情里,你说呢?”
“啾啾~”
小鹰又应了一声。
“最近,你还是别去找她了吧……咱们要做正事了,你得帮我探路,好吗?”裴翾摸了摸它的耳羽簇。
小鹰不叫了,而是瞪着圆眼睛看着裴翾。
“你是懂我的,小鹰,姜楚她有她的家人陪着她,而我,只有你陪着我。”裴翾温柔的抚摸着小鹰的脑袋道。
“啾啾~”
小鹰冲他叫了两声。
裴翾嘴角露出笑容来,只要有小鹰陪着,他就不会感到孤单……
天黑之后,裴翾再度启程了。他夜视能力很强,黑鹰也是一匹擅长黑夜奔跑的马,而小鹰,自然不用说,本就是夜间生物。
十六的月亮格外圆,当夜,一轮圆月高挂天空,银色的光辉洒下,前方的山川道路若隐若现。月光照亮了裴翾前行的道路,地上奔踏的马蹄声也声声回应着月光的慷慨……
这是今年,最后一轮圆月了。下一次再见圆月,可就要等到明年的元宵了……
今夜,望着这轮圆月的,不止裴翾一人。
远在宣州富水县的阮燕,此刻也正在门外望着这轮圆月。
“小翾,你一定要平安归来啊……”阮燕立在酒馆门口,心里默念着。裴翾前往邕州的事,她已经从龙山村的裴欢那里知道了。
冬日的寒风吹拂着她鬓边的青丝,也吹动着她的心,裴翾可谓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朋友了……
“娘,外边这么冷,你快进来呀!”小妮跑到门前喊了一声。
阮燕回过头,看着女儿,笑了笑:“小妮,你怎么出来了啊?”
“小妮看见娘出来了,所以也就出来了。”诚实的小妮说道。
“娘在看月亮呢,小妮,你看,今天的月亮多圆?”阮燕抱起小妮,一手指着天上的圆月道。
“嗯,真的很圆呢,好像一个大饼。”小妮指着月亮道。
“是啊,大饼!”阮燕也道。
“娘刚才是不是在想裴叔叔啊?”小妮忽然问道。
阮燕点头:“对,你裴叔叔如今是娘唯一的一个朋友了。”
“朋友?”小妮不懂这个东西。
“对,娘在你这么大的时候,就跟他做朋友了。”阮燕解释道。
“小妮也想裴叔叔了,他什么时候回来啊?”
“他说明年回来,等下一次月圆的时候,应该就回来了。”阮燕答道。
“这样吗?那我们要不要准备什么招待他啊?”小妮问道。
“要!去告诉你爹,明天就下谷料,准备酿酒,酿桂花酒!”阮燕摸了摸小妮的脸道。
“好嘞!”小妮拍着手道。
母女俩再度看了一眼天上的圆月后,转身便进了门。
今夜的圆月照耀的地方不止岭南,江南,甚至照到了几千里外的洛阳……
洛阳皇宫之内,皇帝坐在御书房里,身边的火炉烧的正旺,案上的香炉升起袅袅烟丝,书房内柔和的灯火照亮了整个房间。此刻的皇帝正翻看着从邕州送回来的奏报。
奏报自然是陈钊写的,用六百里加急送回洛阳的。今日已是腊月十六,而陈钊这奏报,是腊月初六写的。
奏报分为两份,一份写明了邕州战事的经过,包括每一次作战的经过与结果,以及战事之中出现的重要人物。洪铁,裴翾,姜淮,姜楚等人的名字都在里头,裴翾的名字甚至被多次提起……除此之外,陈钊将如何处置的邕州刺史郁明,如何处置的岭南道都督周烨,也写了上来。这份奏报洋洋洒洒,足足写了数千字。
而腊月初六,正是连青云在街巷里找到周燕,欲行不轨的那一天……而陈钊,自然也将这件事报了上来,连同连青云跟裴翾打架一事,一起写在奏报的最后边。
至于第二份奏报,则比较短,写的正是连青云送粮草辎重抵达时,在将军府所说的每一句话……
皇帝看着这两份奏报,越看眉头皱的越紧,看到最后,脸上的怒气再也压不住,只见他狠狠将奏报往书案上一拍,龙颜大怒,厉声道:“真是岂有此理!晁覆是干什么吃的!”
皇帝的声音惊得周围的太监纷纷战栗不已,他们一个个低头躬身,大气都不敢出……
皇帝看向守在书房内的四个太监,随手点了一个道:“你,去传尚书令赵谦,侍中郭约进宫!”
“是!”被点名的太监立马趋步出去了。
奏报是中书令报上来的,中书令眼看此事要紧,所以将奏报送到了御书房,交由皇帝裁断。而皇帝,自然要召集尚书令与侍中两位大官进行决策。
皇帝怒气未消,书案上其他的东西他也没心思看了,于是从书案后边站起了身,踱步走到了御书房之外。
出了屋,他一抬头,也看见了天上那轮圆月。
“今夜,居然有圆月……”皇帝负手而立,望着那轮圆月,轻叹了一声。
一旁的老太监小心翼翼道:“陛下,如今天寒地冻,外头冷,还是莫要吹风的好。”
“无妨!”皇帝回了一声,然后对月吟起了诗句来。
“皓月无垠当空照,寒光落处人间凉,不知边塞未归人,可曾盼月洒家乡……”
皇帝算是有点墨水的,但墨水也并不是很多……
旁边的老太监听得皇帝吟诗,立马道:“陛下可是在思虑边关将士?”
皇帝淡淡道:“是啊……朕在此安然赏月,可他们,却要血战边关呐……”
“陛下仁慈,将士们自然会得洪福庇佑,击退叛军的……”老太监答道。
“但愿如你所言吧……可前线将士们虽然英勇,但有些害虫却在后边作梗!真真是气死朕了!”皇帝怒气又起来了。
老太监弱弱问道:“敢问陛下,是何人作梗?”
皇帝转头看向老太监,眼神一凛:“你问这个做什么?”
老太监情知自己失言,连忙跪下道:“陛下恕罪,老奴不该多嘴……”
“行了,起来吧!”皇帝冷冷道。
老太监起身后,仍然弯曲着身子,低着头,一脸畏惧。皇帝却道:“朕早就知道,官场不干净。但南征平叛,乃国之大事,若有人敢在这等大事上动小心思,误了百姓,误了边关的将士,朕决不轻饶!”
“是,陛下……”老太监喏喏道。
“对了,之前那宣州的案子,查的怎么样了?”皇帝朝老太监问道。
老太监答道:“宣州刺史温良,是上个月二十三日,刑部的人将他从宣州带到洛阳的……可无论刑部的人怎么审问,他都一句话不说,哪怕是动刑,他也咬着牙忍着,打掉了牙齿也往肚子里吞……”
“哦?温良死不开口?”皇帝惊讶了起来。
“是的,陛下,眼下张尚书的人又去了宣州,深入调查起了那个裴家村来……而江南道都督秦灵,给张尚书的人提供了许多线索……”老太监说道。
“是吗?秦灵没有给张岩掣肘?”皇帝皱眉道。
老太监摇头:“秦灵相当配合,甚至他下边的官员也知无不言,没有一个官说话支支吾吾的。”
皇帝闻言,眉毛皱的更深了,他登时便想起了裴翾来,斜着眼朝老太监问道:“那个人呢?裴家村的幸存者,劫持温良的那个,叫什么来着?他不在宣州吗?”
老太监低头:“回陛下,那个人叫裴翾,据说他在裴家村的木屋里留下了字迹,去了巴州……”
“巴州?”皇帝惊讶不已。
“但是查探的人回报,那个‘巴’字有些奇怪,老奴也说不准他是不是去了巴州。”
皇帝冷笑一声:“陈仲甫给朕的奏报里,提及了邕州之战的经过,里边提的最多的一个人,也叫裴翾。”
“也叫裴翾?”老太监目瞪口呆。
“你说,这个去邕州的裴翾,与那个去巴州的,是不是一个人呢?”皇帝问道。
“这……”老太监略微思索过后,恍然大悟,“看来是有人抹掉了字迹,将‘邕’字改成了‘巴’字!”
“哼,一个幸存者,既是杀人犯,又是杀敌的英雄……这个人,你说朕该如何处置呢?”皇帝问道。
老太监闭上了嘴,摇了摇头。
“行了,不为难你了,你下去吧。”皇帝挥了挥手。
“是,陛下,老奴告退。”
老太监缓缓踱步离开了,皇帝却再度欣赏起了天上那轮圆月来,看着看着,又念道:“月有圆时终有缺,人有害时亦有益……”
皇帝看了几眼月亮之后,终是顶不住这冬夜的寒风,于是转身回到了温暖的御书房内,再度拿起那奏报看了起来……
越看,皇帝就越对裴翾感兴趣,这个人,居然能匹马入南疆,斩将杀敌,探路救人,甚至还能打败天下第九的连青云跟天下第八的宋灿……
上位者都是爱才的,而现在的裴翾,能入得了这些上位者眼的东西,也就是他那一身的武功……
因为他这一身武功,小官惹不起他,大官有忌惮,大官以上的人,也很容易对他产生兴趣。
甚至这天下至高无上的皇帝,都对他生出了兴趣来……
谁不想,天下英雄,尽入吾彀中呢?
很快,尚书令赵谦跟侍中郭约匆忙赶到了御书房内,见到了皇帝。
皇帝随手将陈钊的第一份奏报往两人面前一扔:“看看吧。”
尚书令赵谦拾起那奏报,睁大眼睛仔仔细细的看了起来,看完之后,面无表情的递给了侍中郭约。郭约接过奏报,看了一遍之后,同样也面无表情。
“怎么,两位爱卿,看完了也不说句话吗?”皇帝问道。
“这……陛下,陈仆射的奏报里提及了太多人和事,不知陛下想让我们评论何处?”尚书令赵谦谨慎问道。
皇帝悠悠道:“先说说连青云吧。”
“连青云?”郭约一惊。
“你们没看吗?这连青云送粮草辎重去邕州,不仅寻衅斗殴,甚至还当街抢掠女子!陈仲甫气的将他打入囚车,现在正赶往洛阳来呢!”皇帝沉声道。
“陛下,连青云虽然是晁覆的义子,可无官无职,纵然寻衅斗殴,抢掠女子,但这罪不至死,陈仆射将他打入囚车,送来洛阳,似乎不太合法度吧……”郭约说道。
“那按法度,该如何呢?”皇帝问道。
“依我朝律法,当杖数十,视情节而定,羁押一到三月。”郭约答道。
皇帝不动声色,眼神瞟向了赵谦。
赵谦立马答道:“陛下,连青云品行不端,按律法,却是该如郭侍中所言宣判——”赵谦说到此处,话锋一转,“但宣判也得分时候,分情节,臣以为,陈仆射做的没问题!”
“分时候,分情节?”皇帝点头,继续问道,“赵爱卿请详细说来。”
赵谦舔了舔嘴唇:“陛下,邕州城刚经历大战,军民死伤惨重,而连青云却做出此等行径,俨然与奸淫掳掠的叛军无异!此举若不严惩,邕州民愤只怕难压……”
皇帝点点头,看向郭约:“郭爱卿,你说呢?”
郭约连忙道:“陛下,臣以为赵相所言有理,是臣说的不对。”
皇帝再度点头,又道:“那么,晁覆延误军粮辎重之事,又该如何判呢?”
赵谦答道:“陛下,延误军粮辎重,乃是大过!然要定罪也得问清缘由来,臣以为陛下不如召晁覆入洛阳询问!”
郭约也道:“陛下,确该如此。”
“好,那就让晁覆来洛阳说话吧!”皇帝下了第一道令。
一旁的太监识趣的就去拟旨了。
皇帝继续问道:“那么,陈爱卿奏报里,对邕州刺史郁明,与岭南道都督周烨的处置,你们怎么看呢?”
郭约道:“陛下,臣以为,陈仆射将郁明当众斩首,极为不妥……按律法,刺史这等高官,必须押入洛阳来,由朝廷各部定夺他的生死……”
赵谦也道:“陛下,陈仆射此举,也是为了安定军心民心,但当街斩首,的确过了些……”
皇帝笑了笑:“斩都斩了,就不必说了。”
赵谦,郭约同时一愣,那你问什么呢?
最后,皇帝提起了裴翾来。
“两位爱卿,陈仲甫奏报里提及的那个‘裴翾’,你们怎么看呢?”
两人仔细在脑海里回想着刚才的奏报,赵谦脑子转得快,当即道:“陛下,此等江湖草莽,侠义之士,自当收入朝廷,为国效力!其功劳不小,当战后论功行赏!”
郭约也道:“陛下,正该如此!”
皇帝笑了笑:“如果朕告诉你们,这个人,其实是个杀人犯呢?”
赵谦,郭约同时怔住了,杀人犯?
“行了,你们回去好好想想,今夜月色怡人,回家的路上记得看上几眼,不然这圆月,下次看就要等明年了。”皇帝最后悠悠来了一句。
两人于是跪了下来,朝皇帝磕头过后,同时拱手道:“多谢陛下,臣告退。”
皇帝随手挥了挥,让两人退下了。
圆月当空,美轮美奂,可当其缺时,还有几人会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