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万家静谧,然重围之下,人心难安。
十一月十二深夜,邕州。
吃不好的洪铁,自然也睡不好,坐困孤城,不知何时能盼来援军。
洪铁这一夜,先是巡视了一遍城防;接着,他又来到了军营,查看伤兵;之后,他又去了军械库,看着士兵点检军械;从军械库出来,又去了货仓,查看剩余的木材,药材……
他一边看着,心里头一边默默的算着,算着这些东西能用多久。可是越算,他的眉头就越皱越紧……
当夜,月上中天,一脸皱纹的洪铁,孤身一人,走到一处墙角,他顿住脚步,忽然抬头,望着天上那轮快要满的月亮,怔怔出神。看了半晌,他喃喃念道:“万里赴王事,戎马戍边关,明月何相照,异乡客难还……”
异乡客难还……他念到这最后一句,眼角默然流下了一滴眼泪来。
“将军!周校尉他……他……”
武昆的话忽然打断了洪铁的思绪,他伸手抹掉那滴眼泪,转头看着武昆:“怎么了?周安怎么了?”
武昆眼泪直流:“周校尉他又吐血了,吐的是黑血……”
“快带我去看!”
洪铁抬脚一迈,急速奔走了起来,朝着周安的住处而去。
他大步冲到周安的房间内,看着床榻上双眼紧闭,脸色惨白,嘴唇发紫的周安,连忙冲上前,大喊道:“周安!周安!”
可是周安却没有回答他,依然闭着眼睛。
洪铁心中不觉一痛,他一转头,看着身后的老军医,大吼道:“军医,周安为什么会这样?”
老军医道:“将军,周校尉的蛇毒已经开始发作了……我的银针也压不住毒性,除非……”
“除非什么?”洪铁激动的抓起老军医的双臂,不断摇晃着。
“除非日出之前,裴翾能带回解药……否则……”老军医说到此处没有说下去了。
否则什么,大家都明白。
“裴翾呢?怎么还没回来?”洪铁大喊道。
没人回答洪铁,武昆跟军医都低下了头。
洪铁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忽然一把抓起老军医的衣襟:“你,你老实说,你让裴翾去大冬山找药,找的是什么药?为什么他还不回来?”
老军医低头,默然不语。
洪铁厉声喝道:“呜噜波拉皮得罗!你给老子说话!”
洪铁情急之下,居然将老军医的名字都念了出来……
老军医低着头道:“将军,那两种药,有些难找,不仅如此,那两种药还是剧毒之药……生长在极其危险的地方,裴翾要采到那两种药,有点难……”
“你说什么?”洪铁瞪着大眼,狠狠的将老军医推到了墙上。
“你……你怎么不告诉我?非要等到现在才说?裴翾他冒着生死来投军,帮我们杀敌,我已是有愧于他,你……你这个老东西怎么能让他去犯险?”洪铁怒不可遏,老军医的隐瞒让他愤怒不已。
“将军,咱们邕州城里,能出去的只有他一个……若要保周安的命,只有他能冒这个险……”老军医低声道。
“可是现在!周安都快死了,裴翾也没消息,万一……万一……”呼吸急促的洪铁有些说不下去了。
万一什么,大家都很清楚。
万一裴翾采不到药,反而落入险境,而周安又没等到解药,也含恨而亡,那对于现在邕州的形势而言可就是元气大伤了……
“将军,请相信裴翾吧……”武昆上前道。
“可他为什么还没回啊?”洪铁满脸失落问道。
“将军,裴翾他不是寻常人,我也相信他一定会回来的!”老军医也说道。
“你这个老东西!若是他回不来,老子一定把你宰了!”洪铁大发脾气道,可是说完却松开了老军医的衣襟。
“咳咳……咳咳……”忽然,床上的周安剧烈的咳嗽了起来,一咳嗽起来,嘴角便溢出了黑血……
“周安,周安!”
洪铁冲上去,一把将周安扶着坐了起来,轻轻的拍着他的背,然后用干净的白布擦拭着他嘴角的黑血,擦了两下后,洪铁眼泪不觉从眼角滑落……
“周安,你挺住啊!裴翾很快就回来了!”洪铁说道。
“咳咳……”周安又咳嗽了两声之后,已是脸色通红,眼神迷离。他转头看着洪铁,嘴角努力挤出一丝笑容来,“将军……”
“你别说话,好好休息……”洪铁轻抚着他的后背说道。
“将军……倘若……倘若我死了,我妹周燕,还请你……照顾一二……”周安居然交待起后事来。
“不要说这种傻话!”洪铁斥责道。
周安再度挤出笑容:“将军……求你了……”
洪铁不说话了,复杂的脸色上,哀伤占据了一大半……周安说完话后,那通红的脸很快又煞白了下去,紫色的嘴唇开始泛黑,一股黑气冲上了他的额头,他恐怕熬不了多久了……
一旁的武昆早已泣不成声,战乱之下,生死难料,但最难过的是看着昔日的战友在眼前死去……
老军医眼中也流出了泪,纵然他医术高超,可若是缺少药材,他也无能为力……
时间过得很快,周安又躺了下去,老军医再度给他行针,可再怎么行针,周安的呼吸却一直在变弱,那张脸也越来越白,甚至已经看不见血色了……
守在周安床头的三人,彻夜未眠,直到一声鸡鸣响起,三人才猛然惊起。
“天亮了吗?”洪铁望着窗外泛着鱼肚白的天色说道。
武昆默默点头,天亮了,也就意味着离日出不远了……
忽然,一个亲兵慌慌张张的跑了进来,他面带喜色道:“将军,裴兄弟他……他回来了!”
屋内的三人同时大惊,大惊之后同时拔步,跑出了屋子!
裴翾,终于是在十一月十三拂晓,回到了邕州!
他将解药带了回来,立马交给了老军医,老军医看过那落枝花与不夜兰后,连连点头,就开始忙去了。很快,日出之前,内服的药熬好了,外敷的药也捣碎了,在日出的前一刻,这药都被用到了周安身上。
周安的房间内,四个人并排站着,老军医道:“周安能不能醒来,就要看他的造化了……”
一旁的裴翾道:“老先生,如果用内力帮助的话,他会不会好得快些呢?”
老军医看着裴翾:“当然,内力有助于药性发挥,如果能用内力打入他的五脏六腑,便可以加速催化他体内的药效……”
“那我来!”
裴翾说完,走到床边,将周安扶起,然后一掌贴在了他后背,施展出玄黄功,将自己的内力不断的输进周安的体内!
随着裴翾发功,周安的脸上变得忽明忽暗起来,不久之后,周安忽然睁开了眼,张口“哇”的一下,就吐出了一大口黑血来!
“咳咳……”
周安吐完一口血后,脸色再度转红,而他的呼吸也变得粗重了起来。
“好厉害的内力!”老军医脱口而出,他看向裴翾:“裴兄弟是哪门哪派的高徒?年纪轻轻居然有这等内力?”
裴翾瞥了老军医一眼:“先生又是何方高人?与梓华山千蛇洞的巫师又有何关系?”
老军医没想到裴翾居然反问了出来,他听到“梓华山千蛇洞”这六个字时,顿时瞳孔微张,眼角一抽。而洪铁也转过头来,看着老军医:“他问你话呢,说呀!”
老军医别过头:“这种事就不要追究了……”
“老先生,我看得出你本事不浅,这粽叶鸡冠蛇是梓华山千蛇洞的巫师培养出来的。而你不仅知道这蛇的名字,甚至还知道要去大冬山找两种剧毒之药当解药。我看,你曾经是大冬山的人,后来拜入傩蛇门门下的吧?”裴翾将自己的猜想说了出来。
老军医听得“傩蛇门”三个字,顿时脸色一变,转头看向裴翾:“你……你居然连这个都知道?”
裴翾猜中了,这个老军医果然不简单。
“我在大冬山脚下,遇到了一个披发跣足的巫师,他在那里培养毒蛇,将毒蛇放入大冬山里头,残害里边的侗民。我与他打斗一场后,将他打成了重伤。后来我进去大冬山后,从侗民口中得知那些蛇已经开始伤人,于是我将你的方子拿了出来,巧的是,你这方子正好解了大冬山侗民中的蛇毒。”
裴翾说到此处停顿了下来,看着老军医,等候着老军医的回话。
老军医最终点头:“不错,我本就是大冬山的侗民。十二岁那年,我随傩蛇门的巫师进了梓华山千蛇洞,在那里待了二十几年……后来我厌倦了在那里与毒物共居的日子,出来邕州,因为解了一队军士的瘴气之毒,从而当上了一名军医,在遇到洪将军前,我已经当了二十年军医了……”
洪铁听完这话后,顿时斜着眼看向老军医:“老东西,你藏得够深啊!”
“大冬山的那位族长,正是我的亲哥哥。”老军医补充了一句。
裴翾听得这话眼神一变,怪不得……
“咳咳……”
正在这时,周安又咳嗽了起来,不过这次咳嗽,咳出来的血不是黑色的了,而是有一部分殷红的,看起来已经开始好转了……
老军医上前一把周安的脉,把完之后郑重点头:“将军,周校尉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
“好!”
洪铁终于是露出了笑容,他重重的拍了下裴翾的肩膀:“裴兄弟,快去歇息吧,好好睡一觉!等你休息完后,我洪铁,跟你拜把子!”
裴翾也笑了笑,起了身,他赶路赶了一夜,在入城之前又要小心翼翼的避开叛军的眼线,着实是累的不轻……他早就想睡觉了。
可是,偏偏有人就不让他睡觉。
“将军,不好了!叛军来攻城了!”一个士兵飞速来报道。
“他妈的!”洪铁脸上顿时笑意全无,他咬着后槽牙,眼中冒出杀气来,朝武昆喊道:“我们走!”
武昆当即便跟在了洪铁身后,裴翾也道:“将军,我也去!”
“你去休息!今天打仗没你的份!”洪铁没好气道。
裴翾却一把拉住了洪铁的手臂:“将军,没关系的,我练武之人,三天不睡觉都没事的。”
“不行,你赶紧去睡觉去!等你睡醒了,咱们拜把子!”
洪铁丢下这句话后就头也不回的跑了。
十一月十三,叛军再度整顿旗鼓,逼向了城墙!
邕州南面,昨日的尸体尚未清理完,护城河两岸,尸骸相枕,护城河内,河水都为之不流,那吊桥上的血迹,在朝阳的照耀下,刺眼无比。
“擂鼓,攻城!”
叛军阵中,花颜台毫不犹豫的下达了进攻的命令!
“杀!”
随着隆隆鼓声响起,叛军前阵的楯车,投石车,弓弩开始推进!眼下,护城河已经堵塞,只要再填一点,云梯,冲车,鹅车都可以直接推过去!
“投石车,给老子砸!”
冲到城头的洪铁大喊起来,随着他的一声令下,城头上的守军也开始了还击!
城上城下,很快矢石如雨,一条条生命被无情的收割,无数才吃完早饭的叛军就死在了城下,随后尸体被同伴扔进了护城河……而城头上,许多连早饭都没吃的军士,被叛军的弩箭,飞石砸中,带着遗憾死去……
当照耀大地的太阳出来时,那黎明的第一缕晨光,成为了无数人死前的最后一缕光辉。
攻城战,很快就开始白热化!
当护城河被彻底填实,叛军的云梯,冲车,鹅车,便疯狂涌向城墙!而城头上的金汁,滚木,火油,也派上了用场!
“倒!”
一坛热油从城墙垛口倒下,尽数淋在了一架叛军的云梯之上,云梯上爬着的三个叛军当场被热油淋的皮开肉绽,惨烈的嘶喊着从云梯上掉了下去!
热油当然不止这一坛,许多坛子淋的淋,砸的砸,靠在城墙上的云梯,冲车,鹅车都被热油照顾了个遍,随后,无数火箭从城头射出!
“噗!”
“噗!”
火箭射在了那些攻城器械之上,借着热油,瞬间燃起了大火!
“额啊啊啊!”
一个还爬在云梯上的叛军被点燃的云梯一下子烧成了火人!他大喊着,掉了下去,掉到了同伴身上,将自己身上的火引燃到了其他叛军身上……
“唔啊!”
城墙下的叛军被波及,纷纷大喊大叫起来,很快乱成了一团!
而那冲车,被热油一淋,火箭一射,也燃起了冲天大火,冲车下的叛军被这灼热的温度烫的纷纷弃车而逃!那冲车还没撞几下就被抛弃,像个乌龟壳一般趴在了城墙根下,熊熊燃烧着……而鹅车更惨,车头的鹅颈梯被烧的直接断落,正好砸在了下边的士兵头上,当场砸死一片……
随着守军的热油加火箭,城墙下很快一片火起,进攻的叛军被烧的纷纷跳进护城河,可护城河河面上也有油,油遇火即燃,一时间,护城河都冒起了大火!十几架云梯,两架冲车,五架鹅车,尽数被焚毁在城墙之下……
花颜台看着第一次进攻便遭遇了这般惨败,他大怒,当场下令:“投石车,给我砸!把毒坛给我砸上城头去!”
“是!”
叛军继续上前,用新造出来的十几架投石车开始朝城头抛射!抛射的毒坛,是叛军最近弄出来的东西,所谓毒坛,就是一坛子毒物,里边包括蜈蚣,蛇,蟾蜍,蜘蛛,蝎子等五毒!这些毒物不仅毒性猛,而且攻击性极强,是叛军的巫师弄出来的东西!
“砸!”
“嗖嗖嗖!”
十几架投石车甩起长长的吊臂,将一个个坛子甩上了城头!
“啪!”
一个坛子摔碎在了城头上,里边瞬间游出了七八条毒蜈蚣,这些毒蜈蚣一出来,看见人就开始咬!
“呃啊!”
“啊!”
城头上的守军一下就被咬了好几个!守军顿时大乱!
洪铁看着这些毒坛子里边掉出来的东西,顿时大惊,连忙大喊:“不要大意,别被这些毒虫咬了!”
正说间,一条半尺长的蜈蚣就朝洪铁爬来,洪铁一把拔出刀,一刀扎下,将那蜈蚣钉死在了砖头上!可忽然,他脸一转,发现一条花斑蛇朝他脸上一口咬了过来!
“将军小心!”
一个声音响起,随后洪铁的身子被撞的一偏,一只大手一探而出,正好死死的抓住了那条毒蛇!
洪铁一看,救他的不是裴翾又是谁?
裴翾抓着那条毒蛇,狠狠朝着城下一扔,那毒蛇掉入下方的火海之中,很快就被火光吞噬了……
“裴兄弟,多亏了你!”洪铁心有余悸道,他没想到这叛军居然阴毒到了这个份上!
“将军,让盾牌手挡住城墙垛口,其余人,专心对付毒虫,不要让这些毒虫近身!”裴翾大声道。
“好!”洪铁立马答应了下来。
城下,投石车不断的抛射这些毒罐,城头上的士兵不敢大意,按照裴翾跟洪铁的吩咐,全神贯注的应付着,可是仍然有不少军士被这些毒物给咬伤了,咬伤了的人,立马就被送走了。
就这么一小会,被毒物咬伤的人便多达百余人!
裴翾不敢大意,一边清理着城头上的毒虫,一边警惕着下边敌人的动静。此时城墙下由于刚才的火油引起的大火,导致叛军还不敢推进,所以叛军只能抛射毒罐来妨碍城头上的守军。
裴翾看着不断飞来的毒罐,忽然拿起旁边的一把弓,从箭筒里抽出羽箭,瞄准那些毒罐,一箭射出!
“咣!”
一个毒罐被他从空中一箭射落,毒罐裂开,一罐子的毒蜘蛛顿时洒落了下去!
裴翾再度拉弓射箭,其余军士纷纷开始效仿,拉起弓箭对着那些毒罐射了起来!
“咣咣咣!”
七八个毒罐子被射落,里边的毒物掉了下去,有的掉进了火海里,有的掉进了泥土里,而砸在城头上的,也被守军迅速清理掉了。
忽然,一个大罐子从城下投石车上飞出,朝着裴翾砸来,裴翾见状,大喊道:“兄弟们,不要射,看我的!”
那个大罐子很快就飞向了裴翾,裴翾一探手,一下稳稳接住,随后拿在右手,猛地发功一甩!
“嗖!”
那个毒罐子顿时就飞向了城下的叛军大阵里,落在了叛军头上……
“呃……”
“啊……”
“是蝎子!”
那一片的叛军顿时就鸡飞狗跳了起来。
花颜台大怒,他看着城头上的裴翾,气的脸上的肉都在抖。这个戴面具的,又坏他好事!
“老子一定要宰了你!”花颜台大怒道。
花颜台的话被裴翾听到了,裴翾立在城头,死死盯着下方的花颜台:“尽管来吧,你们这些狗杂种,我可不怕你们的蛇虫鼠蚁!”
花颜台抖着脸上的横肉,大喊道:“继续进攻,今天不攻破这面城墙,谁都别想吃晚饭!”
“杀!”
叛军再度擂鼓,发起了新一轮的攻击!
城头上的守军全神贯注的准备着,裴翾也在准备着,这场恶战,要来就来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