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目光真诚而专注,仿佛这条头绳,是他寻遍了整个县城,才找到的唯一能与她相配的礼物。
苏念禾的目光落在那条鲜艳的红头绳上,呼吸微微一滞。
在这片只有灰、蓝、绿的贫瘠土地上,这样明媚的色彩,对任何一个年轻女孩都有着致命的吸引力。更何况,这还是这位身份尊贵的美国专家,特意为她买的。
一股难以言喻的舒畅感,混合着一丝隐秘的虚荣,瞬间涌遍了她的四肢百骸。
但她的脸上依旧维持着端庄的姿态,只是伸出手,接过了那条头绳。
“谢谢。”她的声音依旧清冷,但尾音处,却不易察觉地软化了几分。
“不客气。”陆知许的笑容越发温和了,他像是松了口气,随即又露出几分苦恼的神色,“对了,苏知青,能不能……再麻烦你一件事?”
“你说。”苏念禾的声音不自觉地柔和了许多。
“你看,我买的东西实在太多了。”陆知许无奈地摊了摊手,“我一个人,恐怕得来回搬两趟才能搬回村长家。不知道你能不能……帮我分担一点?”
他的姿态放得很低,语气里满是请求。
苏念禾的目光扫过那堆东西,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她不是傻子,自然明白这是在找她当苦力。
她下意识地问道:“秦水烟呢?大队长不是派她送你吗?她怎么不帮你搬?”
这个问题,正中陆知许下怀。
陆知许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随即又化为一抹恰到好处的疏离。
“我跟她,不熟。”
他凝视着苏念禾的眼睛,语气变得格外真诚。
“而且,我只想请你帮忙。”
果然,这句话取悦了她。
苏念禾紧握着那条红头绳。
她那张总是带着几分清愁与倔强的脸上,冰霜悄然融化了一角。
前世今生,她何曾被林靳棠之外的男人如此郑重其事地对待过?尤其是在被秦水烟那夺目的光芒衬得黯淡无光之后,这份突如其来的、独一无二的青睐,简直比最烈的酒还要醉人。
她微微抿了抿唇,那是一个克制着喜悦的细微动作。她抬起眼帘,目光扫过陆知许那张在暮色中依旧显得温润英俊的脸庞,声音里那层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薄冰也碎裂了。
“那好吧。”她说,“我帮你把东西拿下来。”
说完她将手里的篮子往地上一放,便毫不犹豫地转身,手脚并用地爬上了那满是泥污的拖拉机后斗。
陆知许就那么好整以暇地站在一旁,双臂环胸,静静看着那个娇小的身影在车斗里忙碌。他看着她吃力地将那床沉重的棉被拖到车边,又费劲地抱起那个硕大的暖水壶。
他微微勾起了唇角。
这个女人,还挺好用的。
*
夜色,如同化不开的浓墨。
镇卫生所是一栋孤零零的两层小白楼,墙皮在岁月的侵蚀下斑驳脱落,露出里面青灰色的砖块。
秦水烟冲进一楼大厅,拉住一个昏昏欲睡的值班护士,声音因奔跑而沙哑急切:“同志,请问顾明远的妹妹桃子,住哪个病房?”
护士被她煞白的小脸吓了一跳,抬手指了指二楼:“二楼左拐,最里面那间。”
“谢谢!”
秦水烟丢下两个字,拉着顾清辞冲上楼梯。
病房的门虚掩着,一道昏黄的光线从门缝里透出来,将门外一小块水泥地照亮。
秦水烟轻轻推开门。
一股夹杂着汗味的燥热空气,迎面扑来。
病房很小,只放了两张铁架床。靠窗的那张床上,一个小小的身影蜷缩在发黄的白被单下。顾明远的妹妹桃子,就那么昏睡着,一张小脸烧得像刚从笼屉里拿出来的红薯,嘴唇干裂起皮,眉头紧紧蹙在一起,似乎在梦里也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床边坐着一个佝偻的身影。那是桃子的奶奶,一个双目失明的老太太。她枯瘦的手紧紧抓着床沿的铁栏杆,身体一动不动。她那双浑浊无光的眼睛,空洞地“望”着孙女的方向,侧着耳朵,仔细聆听着孩子每一次微弱的呼吸。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脚步声。
“烟烟,清辞,你们来了。”
许巧拎着一个军绿色的热水瓶从水房那边走过来。她的脸色很憔悴,眼下是两团浓重的青黑,显然已经许久没有合眼。可她的眼神依旧温和,看到她们时,只是疲惫地微微点了点头,然后侧身让她们进了病房。
“奶奶,有人来了。”许巧走到床边,俯下身,在老太太耳边轻声说。
老太太的身体动了一下。她缓缓转过头,那双看不见的眼睛朝着门口的方向“看”过来,昏花的眼球里只能捕捉到两个模糊晃动的人影。
“巧儿……是谁来了?”她的声音苍老而沙哑,像是被砂纸打磨过。
“是明远的朋友。”许巧的声音放得更柔了,带着安抚的意味,“她们听说桃子病了,特意从村里赶过来看桃子。”
“哦……是明远的朋友啊……”老太太浑浊的眼睛里,似乎有水光在闪动。她抬起另一只布满皱纹和老年斑的手,揉了揉湿漉漉的眼角,声音里带着浓重的鼻音,“好孩子……难为你们大晚上还跑这一趟。吃过饭了没?”
秦水烟的心,被这句话语轻轻撞了一下。
她快步走过去,在床边的另一张小凳子上蹲下身,仰头看着老太太。她刻意放柔了声音,温声说道:“奶奶,我们都吃过了。我和顾明远是好朋友,他的妹妹就是我的妹妹。桃子生病了,我肯定要来看看的。”
老太太摸索着伸出手,秦水烟立刻会意,将自己的手递了过去。
老太太干枯的手指,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
“好孩子……好孩子……”老太太反复念叨着,眼泪又掉了下来。
秦水烟的视线,越过老人的肩膀,重新落回到病床上那个小小的身影上。
桃子的嘴唇在微微翕动,喉咙里发出一些含混不清的呓语。声音太小,像蚊子哼哼,根本听不清在说什么。
许巧将热水瓶放在床头柜上,找出两个搪瓷缸子,给秦水烟和顾清辞一人倒了一杯热水。她将杯子递过去,看着床上难受的孩子,眼神里满是心疼。
“她从下午开始就一直在说胡话。”许巧低声说,“医生来看过了,说是高烧引起的。这孩子……一直在叫明远的名字。”
秦水烟端着水杯的手,微微一顿。
她屏住呼吸,将身体凑得更近了一些,仔细地去听。
这一次,她终于听清了。
“哥哥……哥哥……不要走……”
“哥哥……桃子怕……”
……
秦水烟的喉咙瞬间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了,酸涩的洪流直冲鼻腔,眼前的一切都模糊了起来。她猛地扭过头,抬手飞快地擦了一下眼角,将那几乎要夺眶而出的眼泪硬生生逼了回去。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伸出那只微微颤抖的手,轻轻覆上桃子滚烫的额头。
惊人的热度透过掌心传来,像一块烧红的烙铁。
“医生怎么说?”
许巧的脸上掠过一抹沉重的阴影。她轻轻叹了口气,声音压得更低了,几乎只有她们几人才能听见。
“情况……不太好。”
“已经挂了一天一夜的水了,用了能用的药,可这烧就是反反复复,一直退不下去。”许巧的眼神里是深深的无力和忧虑,“卫生所的王医生说,他也没什么好办法了。要是今晚烧还是退不下去的话……”
她顿了顿。
“……明天一早,就得赶紧想办法,把孩子送到县城的医院去看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