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水烟的目光,在那份合同上轻轻掠过。
合同是红头文件的制式,上面用宋体字清晰地印着“合作单位”的名称和“合作期限”,每一个条款都写得规规矩矩,严谨而周密。
秦水烟并没有拿起那支派克钢笔。
她只是抬起眼帘,那双清亮的眸子,望向了身侧的两人。
“万爷爷,许默。”
“这份合同,我帮你们看过了。”
“没什么问题。”
“你们签吧。”
万医生和许默对视了一眼。
从对方的眼睛里,他们都看到了如释重负。
万医生先颤颤巍巍地拿起了笔。
他的手,因为激动,抖得有些厉害。
在合同的甲方那一栏,他一笔一划,郑重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万长青。
许默接过了笔。
笔尖落在纸上,发出“沙沙”的轻响。
两个遒劲有力的大字,落在了万长青的名字旁边——许默。
秦水烟打开印泥盒子,一股油墨香气散开。
万医生和许默,依次将自己的大拇指,用力地按在那片殷红里,然后盖在了自己的名字上。
一式两份,红指印清晰分明。
这桩改变命运的生意,就算是尘埃落定了。
秦水烟将其中一份合同仔细地叠好,递给了万医生。
“万爷爷,这份您收好。”
“以后再来卖药,就带着合同来县城,直接找刘馆长。”
“哎!哎!我收着,我一定收好!”
万医生像捧着什么稀世珍宝似的,小心翼翼地将合同揣进了最贴身的内兜里,还用力地拍了拍,生怕它长翅膀飞了。
这顿饭,吃得是宾主尽欢。
刘馆长热情地又敬了几杯酒,直到桌上的菜都见了底,才意犹未尽地抹了抹嘴。
“走!我带你们去银行!”
馆长一挥手,亲自在前面引路。
一行人出了国营饭店,外面的冷风一吹,酒意都散了几分。
*
七十年代的县城银行,带着一股严肃而刻板的气息。
穿着蓝色制服的工作人员,坐在高高的柜台后面,脸上没什么表情。
刘馆长显然是这里的常客,他熟门熟路地带着三人走到了一个窗口。
“小李,办个汇款业务。”
柜台后的女同志抬起头,看到是刘馆长,脸上挤出一丝笑容。
“刘馆长啊,要汇多少?收款人的账号是多少?”
刘馆长转头看向万医生和许默。
“你们俩,谁的账号?”
万医生和许默又对视了一眼,脸上都露出了几分茫然。
他们这种常年待在村里的人,连县城都少来,哪里会有什么银行账号。
万医生挠了挠后脑勺,有些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
“那个……我们……没有那玩意儿。”
刘馆长一愣。
柜台后的女同志也露出了“果然是乡下来的”的表情。
万医生倒是反应快,他立刻伸手一指秦水烟。
“打到这丫头的账号里就行!我们都是一家人,打给谁都一样!”
秦水烟没有推辞,从自己的小挎包里,拿出了一个红色的塑料皮小本本。
那是她的存折。
接下来的手续,繁琐但顺利。
填单子,盖章,核对信息。
当柜员用算盘“噼里啪啦”地清算,最后在存折上用钢笔填上一长串数字时,万医生的眼睛都看直了。
四万五千元的百年人参款。
一万元的药材收购费。
总计五万五千元,分文不少,全都汇入了秦水烟的账户。
事情办妥,刘建业也算了却了一桩心事。
他在银行门口,与三人握手告别。
“秦同志,万老先生,许默同志,那我就先回店里了。”
“以后有什么事,或者要来卖药,直接到店里报我的名字就行!”
“我一定给你们安排得妥妥当当!”
他带着小学徒,满面春风地离开了。
街角,只剩下秦水烟三人。
刘建业一走,万医生那紧绷着的神经,才像是终于松懈了下来。
他一把拉住正要说话的秦水烟,声音都有些发飘。
“丫头,快,快把那个……那个本子,给爷爷再瞅瞅!”
秦水烟忍着笑,将那本还带着银行油墨味的存折递给了他。
万医生把存折翻开,凑到眼前,一个数一个数地,默默地用手指点着。
“个,十,百,千,万……”
“一个零,两个零,三个零,四个零……”
他数了一遍,又数了一遍。
最终,他确认了。
那串数字的末尾,确确实实,缀着四个零。
五万五千!
真的是五万五千块!
“我的老天爷……”
万医生喃喃自语,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
他脚下一个踉跄,身子晃了晃,差点没站稳。
这笔钱,这笔巨款,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上,压得他连路都快不会走了。
这辈子,他连五百块钱都没一起见过,更别说五万了!
许默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他。
“师傅。”
男人低沉的声音,带着一丝担忧。
秦水烟也赶紧上前,轻轻拍着万医生的后背,帮他顺气。
“万爷爷,您没事吧?”
“没……没事……”
万医生摆了摆手,深呼吸了好几次,那张布满皱纹的脸,才渐渐恢复了血色。
可他走路,依旧是晕乎乎的,像是踩在棉花上。
秦水烟看着外面的天色,太阳还高高挂着。
她眼珠一转,笑着开口。
“万爷爷,时间还早呢。咱们取点钱出来,去百货商店买点东西吧?”
一句话,点醒了梦中人。
对啊!
他们这次辛辛苦苦开着拖拉机来县城,最主要的目的,就是为了置办年货!
卖药,反倒是顺手而为的意外之喜。
万医生一拍大腿,脸上的恍惚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满脸的喜悦。
“对对对!说得对!该买过年的东西了!该买!”
他乐呵呵的,像是年轻了二十岁。
秦水烟莞尔一笑,又问。
“那您说,我们取多少出来合适?”
这个问题,一下子又把万医生给问住了。
他愣在原地,眉头紧锁。
以前,他是过惯了苦日子的。
兜里揣着几块钱,都要盘算着怎么把一分钱掰成两半花。
现在,存折里揣着五万多的巨款,他反倒……不知道该怎么花了。
这钱,太多了。
多到让他觉得花任何一分,都是一种罪过。
他想了好半天。
脑子里,闪过自家老婆子那张总是带着笑意的脸,闪过许默和他那群半大小子兄弟们在冬天里冻得通红的手,闪过他们上山采药时,被荆棘划破的衣裳。
心里,渐渐有了谱。
他挺起胸膛,像是下了一个极其重大的决定。
“要给你师娘,还有小默,还有小默那群朋友,都买身过冬的新棉衣!”
“劳保手套也得买!多买几副!上山采药太伤手了!”
“对了!我那老婆子,年轻时候就喜欢吃甜的,苦了一辈子了……给她买瓶麦乳精!就买最大罐的!”
万医生越说越起劲,说到最后,他豪气干云地一挥手。
“丫头!”
“先取个两百……不!五百!先取五百块出来!”
秦水烟笑着点头。
“嗯嗯,还有吗?”
万医生咂了咂嘴,又补充道。
“这五百块,从那一万块的药材钱里取!”
他转过头,看着一直沉默不语的许默。
“那株百年人参,是小默和他那几个兄弟一起发现的,那是孩子们的钱,得单算。”
“等回了村,就把孩子们都叫过来,把那四万五,当着大家伙儿的面,取出来,给他们分一分。”
“至于剩下这一万的药材钱……我跟你师娘,我们俩老的,留个五千养老就够了。”
“剩下的五千,都给小默。”
许默听到这里,一直紧抿着的嘴唇,终于动了。
他猛地抬起头,眉头紧蹙。
“师傅,那些药……”
他想说,那些药材的炮制和筛选,几乎都是师傅和师娘亲力亲为,他只是出了点力气而已。
然而,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万医生抬手打断了。
万医生转过身,看着自己这个唯一的徒弟。
他温和地说道。
“我和你师娘,这把老骨头,也活不了几年了。”
“倒是你,正年轻,以后要花钱的地方多着呢。”
“你家里,不是还有个姐姐,没出嫁吧?”
“家里的那几间破屋子,也该找人好好修一修了,不然下个雨都漏风。”
说到这里,他伸出那只满是褶皱的手,轻轻地拍了拍许默坚实的臂膀。
他慈爱地看着眼前这个高大挺拔的年轻人,微笑着说。
“我无儿无女,你叫我一声师傅,在我心里,就是我的好孩子。”
“做长辈的,哪有不为自己家孩子多想想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