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水烟扫了他一眼,微微勾了一下唇。
“看来,馆长你也是个识货的。”
“好说。”
秦水烟不再看他,目光转向了身后的男人。
“许默。”
她轻声叫他的名字。
“你把包袱收拾一下,我们进去。”
许默依旧没有说话,只是沉沉地“嗯”了一声。
他弯腰,骨节分明的大手熟练地将敞开的包袱重新系好,打了个利落的死结,然后像拎一袋棉花似的,轻轻松松地将那几十斤重的大家伙单手提了起来。
“小同志,这边请,这边请!”
馆长脸上的笑容,此刻已经殷勤得快要溢出来了。
他亲自在前面引路,将两人带离了满是好奇目光的大堂,穿过一道挂着“闲人免进”牌子的木门,进了一间雅致的茶室。
茶室不大,但收拾得干净。
一套半旧的红木桌椅,墙上挂着一幅字,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茶香和更浓郁的药香。
“小王!快!把我那罐‘雨前龙井’拿过来,给贵客沏茶!”
馆长朝外面高声喊了一句,那声音里的热情,与刚才在大堂里的谨慎截然不同。
之前那个得罪了秦水烟的年轻店员,此刻正低眉顺眼地端着茶盘快步走了进来。
他不敢抬头看秦水烟,放下茶具,倒了两杯热气腾腾的茶水,又一阵风似的溜了出去。
馆长没去管他,而是亲手拉开了桌旁的一把椅子。
他弯着腰,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小同志,您坐。”
秦水烟坦然地坐了下来。
她那身姿,那气度,仿佛生来就该被人如此伺候。
许默将蓝色大包袱放在她脚边,然后便一言不发地站在了她的身后,高大的身影将茶室里的灯光都遮去了一半,带来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馆长搓了搓手,在秦水烟的对面坐下,脸上堆着笑。
“不知小同志贵姓?”
“免贵姓秦。”秦水烟淡淡地应了一句。
“哦,秦同志。”馆长点点头,目光却忍不住地往她脚边的那个蓝色包袱上瞟。
他清了清嗓子,终于还是没忍住,切入了正题。
“秦同志,您看……刚才在大堂人多眼杂,多有不便。”
“现在,能不能让我……再仔细瞧瞧您带来的这些宝贝?”
秦水烟没有立刻回答。
她端起桌上的青瓷茶杯,指尖白皙,衬着那抹青色,愈发显得莹润如玉。
她将茶杯凑到唇边,轻轻吹了吹氤氲的热气。
然后,不紧不慢地,抿了一口。
茶水微烫,清冽的茶香在舌尖弥漫开来。
许默站在她身后,能闻到她身上传来的一缕淡淡的、好闻的馨香,混杂着这满室的药香与茶香。
他的心,不知为何,竟也跟着这沉静的氛围,安定了下来。
从前,他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会在一个县城的国营药馆里,和人做这样一笔他连想都不敢想的买卖。
这一切,都像是一场光怪陆离的梦。
秦水烟终于放下了茶杯。
她抬起眼,看向馆长,眼神平静。
“可以。”
她没有回头,只是朝身后示意了一下。
“许默,把包袱打开,放在桌上。”
许默立刻会意。
他弯腰,再次拎起那个沉甸甸的大包袱,没有一丝声响地,稳稳地放在了那张红木桌的正中央。
他解开绳结,将蓝色的包袱皮,缓缓地向四周摊开。
十几个用碎花布、旧的确良、甚至还有打了补丁的粗布包裹着的大小不一的药材包,再一次呈现在馆长面前。
在这间封闭的茶室里,那股之前在大堂里一闪而过的霸道药香,此刻更是浓郁得化不开。
馆长几乎是贪婪地,深深地吸了一大口气。
他闭上眼睛,脸上露出了极其陶醉的神情。
就是这个味儿!
错不了!
“好东西……真是好东西啊……”
他睁开眼,目光灼灼地看着那些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布包。
“秦、秦同志……我能……打开看看吗?”
秦水烟依旧没有说话。
她只是端坐着,葱白的手指在桌面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敲击着。
但她的眼神,却示意许默可以动手。
许默沉默地伸出手,从那一堆布包里,拣出了其中一个,解开了上面的布绳。
他将里面黑褐色的、切成薄片的药材,推到了馆长面前。
那药材一暴露在空气中,就散发出一股独特的、带着一丝焦糖甜味的香气。
许默低沉的嗓音,在安静的茶室里响起,清晰而有力。
“这是五年的何首乌。”
“经过九蒸九晒,已经炮制成熟。”
馆长几乎是屏住了呼吸。
他戴上了一副挂在胸前的老花镜,小心翼翼地,用两根手指,捏起了一片何首乌。
那药片质地坚实,色泽乌黑油亮,宛如黑玉。
他凑到鼻尖,又深深地嗅了嗅。
没错!
这火候,这成色,这味道……绝对是出自炮制大师之手!
光这一味何首乌,拿到省城的大药房,都是能当镇店之宝的货色!
馆长的眼珠子,在老花镜后面飞快地转了转。
他又看了一眼桌上其他的布包,注意到每个包上面,似乎都用针线,歪歪扭扭地绣着几个小字,标注着年份和物种。
一个大胆的念头,在他心底里升腾起来。
这两个人,一个是从容不迫却一看就对药材不甚了解的大小姐,另一个是力气大、看着老实巴交的乡下汉子。
他们或许知道这东西是宝贝,但他们……绝对不知道这东西,到底有多宝贝!
想到这里,馆长的心脏,“怦怦”地剧烈跳动起来。
他将那片何首乌小心翼翼地放回原处,然后抬起头,看着秦水烟。
“小同志,我也不跟你绕弯子了。”
他故作豪爽地一挥手。
“我也信任你,你如果也信任我……”
他顿了顿,伸出了一只手掌,五根手指,张得大大的。
“我花5000块钱!”
“这一包袱的药材,我全收了!”
“成不?”
站在一旁的许默,那张常年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难以置信的震惊。
他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
五千块钱!
这是什么概念?
万爷爷说过,这一包袱的药材,要是拿去药材收购站,顶了天,也就只能卖个十来块钱!
可现在,这个馆长,一开口,就是五千!
五千块啊!
他和万爷爷,还有顾明远他们,在和平村那种地方,就算是拼了命地下地,赚上一辈子的工分,都赚不到这么一笔巨款!
他下意识地看向秦水烟。
然而,秦水烟听到“五千块”这个数字,脸上连一丝波澜都没有。
那双漂亮的眼睛里,甚至连那最后一丝慵懒的笑意,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叮——”
又是一声清脆的声响。
她将手里的茶杯,重重地放在了红木桌上。
秦水烟站了起来。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脸色馆长,红唇轻启,吐出的话,没有一丝温度。
“许默。”
“你把包袱收拾一下。”
“我们换一家药馆,再问问。”
许默有点茫然。
换一家?
为什么?
这已经是天价了啊!
他完全无法理解秦水烟的决定。
可是,身体的本能,却已经先于思考,做出了反应。
他几乎是立刻就俯下身,伸出双手,开始默默地收拾桌上那些敞开的药材包。
他不懂,但他听话。
他信她。
“哎!别!别别别!”
“小同志!秦同志!有话好好讲!别这么着急走啊!”
馆长一看秦水烟这个反应,魂儿都快吓飞了!
他知道,自己这是碰到硬茬中的硬茬了!
他那点小心思,在人家眼里,恐怕早就被看穿了。
他“噌”地一下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几乎是绕过桌子扑过来的,一把拦在了秦水烟面前,差点就要去拽她的袖子,但看到她身后许默那双冰冷的眼睛,又硬生生地把手缩了回去。
好说歹说,又是作揖又是告饶,他才总算把已经站起身的秦水烟,给重新劝回了座位上。
馆长抬起袖子,擦了擦额角沁出来的细密冷汗,一张老脸涨得通红。
他对着秦水烟,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腰都快弯成了九十度。
“秦同志……姑奶奶……”
“刚才,刚才是我老头子有眼不识泰山,是我不对!”
“是我开玩笑的!”
“您大人有大量,千万别跟我这个老糊涂一般见识!”
“我们从长计议,慢慢聊……慢慢聊价格,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