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正在江夏县雷厉风行的清丈举动,以及那份直陈王、马两家隐匿田亩、抗法不遵的详实文书,如同在暗流涌动的湖面投下了一块巨石,激起的涟漪迅速扩散至武昌大都督府的核心。
文书先至政事堂,陈忠览罢,眉头紧锁。他深知此事棘手,牵扯的不仅是几个地方豪强,更可能触及到武昌政权内部一些不愿明言的潜规则和尚未完全稳固的人心。他不敢擅专,立刻携文书面见林慕义。
几乎同时,来自江夏乃至其他几个开始试行清丈州县的各种声音,也通过不同渠道,汇聚到了林慕义的案头。
有通过正式渠道递送的“万民书”(实为当地士绅联名),痛陈清丈“扰民”、“耗费”,恳请大都督“体恤民情,暂缓峻法”。
有军中一些与地方势力有千丝万缕联系的将领,或明或暗地前来探口风,言辞闪烁地为某些人说情,强调其“昔日有功”、“守城出力”,希望能“网开一面”。
甚至咨议局内几位由地方推举而来的代表,也在议事时旁敲侧击,暗示“操之过急恐生变乱”,当以“稳定为上”。
一股无形的压力,开始向大都督府汇聚。焦点都指向了周正,指向了那看似不近人情的清丈令。
林慕义将周正的文书和那些求情、施压的信函并排放在案上,沉默地看了许久。窗外,是正在修复中的武昌城,工匠的号子声隐隐传来,充满了新生的活力,而案头的这些文字,却揭示着这新生之下盘根错节的旧疾。
“伯衡(陈忠字),你怎么看?”林慕义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
陈忠沉吟道:“周正所为,于法度无亏,甚至可称干吏。然……江夏王家,族中子弟在湖广各州县为吏者不少,盘根错节。那马游击,在左部旧将中亦有些声望。若处置过严,恐寒了部分人心,于眼下整合大局不利。是否……可略施薄惩,令其补缴赋税,以观后效?”
这是老成持重之言,试图在原则与现实之间寻找平衡。
林慕义未置可否,目光转向一旁如同阴影般静立的王五:“王五,江夏那边,还有什么动静?”
王五上前一步,低声道:“回帅爷,据报,王县令与马游击等人,近日与南京方面来的一个绸缎商有过接触,此人表面行商,实为南京某位大佬的门客。此外,他们也在暗中串联本县及其他几县士绅,筹集银两,似有意在武昌活动。”
“哦?”林慕义嘴角勾起一丝冷峭的弧度,“活动?是想买通我大都督府的人,还是想给周正罗织罪名?”
“皆有可能。”王五道,“他们甚至散播谣言,说周正清丈是假,借机敛财、排除异己是真。”
“果然还是这些手段。”林慕义冷哼一声,“伯衡,你看到了吗?我们稍一退让,他们便觉得有机可乘,不仅想保住既得利益,还想反咬一口,甚至勾结外敌!若此次轻轻放过,新政必成空文,日后我等政令,不出武昌城门矣!”
陈忠心中一凛,知道林慕义已然有了决断。
“帅爷之意是?”
“乱世用重典,沉疴下猛药!”林慕义斩钉截铁,“周正非但无过,而且有功!他这把刀,够快,也够硬,正好用来砍断这些缠手缠脚的藤蔓!”
他当即下令:
“第一,以大都督府名义,明发训令,嘉奖周正忠于职守,执法严明,其所报江夏清丈结果及处置意见,一概照准!”
“第二,着监察院、军法司即刻派人赴江夏,锁拿王县令、马游击及一干涉案核心人等至武昌,严加审讯!其隐匿田亩,全部抄没充公!”
“第三,将江夏王氏、马氏抗法、隐匿田亩、勾结外人的罪状,连同周正的清丈文书,一并刊印成册,发往湖广各州县,晓谕官民!我倒要看看,还有谁敢效仿!”
“第四,命金声桓派兵一营,进驻江夏,弹压地方,确保清丈顺利进行,若有趁机作乱者,无论何人,立斩不赦!”
这一连串的命令,如同雷霆骤雨,没有丝毫转圜余地。嘉奖周正,就是肯定了清丈的方向;严惩王、马,则是杀鸡儆猴;公之于众,是要借此事立威立信;派兵震慑,是杜绝任何武力抗法的可能。
“帅爷,这是否……太过激烈?恐引物议……”陈忠仍有顾虑。
“物议?”林慕义站起身,目光锐利如刀,“我要的就是让所有人议论!让那些心怀侥幸者知道,这湖广,已经改天换地!让那些无所适从者看到,大都督府言出法随,令行禁止!也让天下人看清楚,我们与旧明廷,与那些只知道盘剥百姓、姑息养奸的势力,截然不同!”
他走到窗前,望着远方:“新政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今日退一尺,明日他们便敢进一丈。唯有以雷霆之势,扫清障碍,方能奠定新鼎之基!些许阵痛,必须承受!”
命令迅速下达执行。
数日后,一队来自大都督府的缇骑,在江夏县无数双复杂目光的注视下,将面如死灰的王县令和咆哮怒骂的马游击锁拿上车,押往武昌。与此同时,金声桓麾下的一营精锐开进江夏,军容整肃,杀气腾腾,顿时让所有潜在的骚动平息了下去。
大都督府刊印的《江夏清丈案实录》也很快分发至各地。白纸黑字,证据确凿,将王、马两家的罪行揭露无遗。再加上周正这根“愣头青”似的标杆立在那里,许多原本准备软磨硬泡、阳奉阴违的地方势力,顿时收敛了许多。清丈工作的阻力,肉眼可见地减小了。
当然,暗地里的咒骂和怨恨绝不会少,但至少表面上,再也无人敢公开挑战大都督府的权威。
经此一事,周正“铁面”之名不胫而走,清丈工作得以更顺利地推进。而林慕义借此事,也向所有人清晰地传递了一个信号:在大都督府治下,法度重于人情,新政不容阻挠,任何试图挑战底线者,都将付出惨重代价。
敲山震虎,效果显着。
帅府内,林慕义听着王五关于各地反应的最新汇报,神色平静。他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未来的斗争还会更加复杂和隐蔽。但经此一役,他麾下这个新生政权的骨骼,似乎又坚硬了几分。
“告诉周正,”林慕义对陈忠道,“江夏之事已了,让他不必有后顾之忧,继续放手去做。湖广清丈,我要在秋收前,看到初步的成果。”
“是。”陈忠躬身领命,此刻他已彻底明白了林慕义的决心。
处理完公务,亲兵送来一份来自水师的密报。林慕义展开一看,是黄得功的笔迹,言及郑芝龙派出的正式使团,已抵达九江,不日将溯江而上,前来武昌商谈具体合作事宜。
内政稍定,外联便提上了日程。林慕义放下密报,眼中闪过一丝深邃的光芒。
这盘大棋,正在一步步按照他的构想,铺陈开来。而江夏这场风波,不过是棋局开始前,一次必要的清场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