豹澥镇清军大营,中军帐内,空气凝滞得如同铁块。多铎面沉如水,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铺有武昌周边舆图的硬木桌面,发出沉闷的“笃笃”声。连日的攻城受挫,尤其是昨日在保安门下损兵折将却无功而返,像一根毒刺,深深扎在这位大清豫亲王的心头。更让他烦躁的是后方传来的零星消息——几股不成气候的土寇似乎又活跃起来,虽然暂时威胁不到大军根本,却像嗡嗡叫的苍蝇,扰得人心烦意乱。
“王爷,”一员满人副将小心翼翼地上前,“昨日攻城,各旗伤亡统计已初步核出,汉军旗与绿营伤亡尤重,是否……暂缓攻势,休整一两日?”
“休整?”多铎眼皮都没抬,声音冰冷,“给林慕义喘息之机?让他把破损的城墙修好,让他的援兵从四面八方赶来?还是让武昌城里那些还在观望的墙头草,彻底倒向他?”
他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烛光下投出巨大的阴影:“我们顿兵于此,每日人吃马嚼,耗费多少?山东、河南那边,罗绣锦、方大猷的催粮文书都快堆成山了!再拖下去,不用林慕义来打,我们自己就先垮了!”
他走到帐壁悬挂的武昌城防图前,手指狠狠点在保安门与望山门之间的一段城墙:“林慕义以为凭借火器之利,就能高枕无忧?传令下去!改变战法!”
“其一,停止白日大规模蚁附强攻。从各旗抽调善射之巴牙喇(护军)与葛布什贤(前锋),辅以汉军火铳手,组成散队,日夜不停,轮番袭扰各段城墙,特别是夜间,要让城头守军不得安眠,疲于奔命!”
“其二,”他的手指移向城墙根,“集中所有工匠,给我日夜不停地挖!就从这里,保安门与望山门结合部外侧,土质相对松软之处,掘地道!用‘穴地攻城’之法,埋设火药,炸塌他的城墙!”
“其三,水师不能再如此无用!告诉他们,不管用什么办法,用小船堆,用人命填,也要给我逼近城墙,哪怕只是吸引一部分守军火力!陆师会集中所有重炮,掩护他们行动!”
多铎的眼中闪烁着狠厉的光芒:“林慕义不是仗着城坚炮利吗?本王倒要看看,是他的城墙硬,还是我八旗子弟的骨头硬!是他的火铳快,还是我们的箭矢密!我要用这武昌城下的泥土和鲜血,磨掉他所有的棱角!”
命令迅速传达下去,清军的战术陡然一变。
接下来的几日,武昌守军感受到了截然不同的压力。白日里,大规模的步兵冲锋不再,取而代之的是零散却精准冷辣的远程袭击。神射手躲在盾车后、土垒下,或是利用残垣断壁,用重箭或是改装过的火绳枪,专门狙杀城头暴露的军官、炮手和了望哨。到了夜晚,锣鼓声、呐喊声此起彼伏,时不时有小股清军敢死队借着夜色掩护,偷偷潜到城下,抛射火箭,或者试图用挠钩攀爬,虽大多被击退,却让守军精神高度紧张,难以休息。
“他娘的,鞑子这是换了路数,跟咱们耗上了!”保安门城楼里,孙铭顶着一对黑眼圈,声音沙哑地抱怨。他左臂缠着绷带,是被一枚流矢擦伤。几天下来,守军虽然实质性伤亡不如第一次攻城时大,但疲惫感与日俱增,士气不免有些低落。
更让人忧心的消息来自地下。
这一日清晨,望山门守将派来急报,称夜间伏地听瓮的士卒,隐约听到城墙外侧地下传来沉闷的挖掘声!
“果然来了!”林慕义在帅府接到消息,并不意外。穴地攻城是古代攻坚常用手段,多铎用此计,也在情理之中。“能判断具体位置和深度吗?”
“回帅爷,声音杂乱,尚难精确定位,但大致应在保安门与望山门之间,距离城墙根基不会太远。”
“命令匠作营,即刻调拨火药,准备 countermine(反向坑道)!”林慕义果断下令,“在判断出的敌军地道大致方向内侧,紧急挖掘深壕,同时向内挖掘横向坑道,寻找并拦截清军地道!一旦发现,或炸毁,或灌水,或烟熏,绝不能让他们的地道挖到城墙正下方!”
一场无声的、在地底进行的生死竞赛就此展开。
武昌城内,大量的壮丁和辅兵被动员起来,在赵铁柱派出的工匠指导下,于城墙内侧开始疯狂挖掘深壕和横向坑道。泥土被一筐筐运出,支撑坑道的木架被迅速搭建。地底空间狭小、潮湿、缺氧,劳作极其艰苦,不时有塌方危险,进展缓慢。
而城外,清军显然投入了更多人力,挖掘进度更快。负责监听的老兵回报,那地底的“咚咚”声,一日比一日清晰,一日比一日接近。
与此同时,江面上的压力也骤然增大。清军水师似乎得到了死命令,不计伤亡地驱使着各种大小船只,甚至征用的民船,试图冲破黄得功水师的封锁线,向城墙逼近。虽然黄得功指挥若定,击沉焚毁多艘敌船,但仍有少数亡命的清军小船靠上了江岸,与守军发生了小规模接火。
战争的焦点,似乎从宏大的城墙攻防,转向了更隐蔽、更残酷的角落。
帅府内的气氛,也如同这战局一般,沉郁中透着焦灼。
“帅爷,”陈忠面带忧色,“城内存硝不多了。连日守城,火铳、火炮消耗巨大,虽然之前钱广源通过私人渠道弄来一些,但仍是杯水车薪。若地道战拖延日久,或是清军再来几次猛攻,我们的火药恐怕支撑不了太久。”
“工匠营那边,挖掘 countermine 的人手也不够,进度堪忧啊。”另一位负责城防工事的参军补充道,“而且,连日惊吓,城中已有流言,说城墙迟早要被炸塌……”
内忧外患,如同无形的绞索,慢慢收紧。
林慕义沉默地听着,手指在沙盘边缘轻轻划动。他知道,这是最考验意志的时刻。多铎在用尽一切办法,试图从肉体到精神上拖垮他们。
“告诉赵铁柱,挖掘 countermine 的人手,从我的亲兵卫队里调一半过去!告诉他们,地下就是第二战场,一寸也不能让!”林慕义的声音斩钉截铁,“存硝的问题,我来想办法。”
他转向王五:“给郑芝龙那边的人递个话,问问他们,我们要的硝石,什么时候能到?另外,散出消息,就说我振明军已与郑家达成密约,郑家水师不日将北上,截断多铎后路!”
这是一步险棋,既是催促,也是威慑。
“帅爷,这……若是郑芝龙不出兵,甚至出面否认,岂不……”陈忠有些迟疑。
“他不会否认。”林慕义淡淡道,“在这种时候,模棱两可对他最有利。他既想观望,我就逼他表态,哪怕只是口头上的。只要这消息传开,多少能动摇一点清军的军心,也能稳定一下城内的惶恐。”
他走到窗边,望着阴沉的天空和远处依稀可见的清军营垒。
“战争的胜负,有时不仅仅取决于城墙的高度和火器的犀利,更取决于双方统帅,谁更能忍耐,谁更能抓住那稍纵即逝的机会。”
地底的挖掘声越来越近,如同死亡的倒计时,敲打在每一个知情者的心头。江面上的硝烟也未曾散去。
铁与火,在这座古老的城池内外,以各种形式,残酷地锤炼着双方的意志与力量。真正的金子,能否在这般煅烧中脱颖而出,尚未可知。
但林慕义知道,他必须比多铎,更能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