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州陷落,李贵、孙铨及三万北征将士壮烈殉国的消息,如同凛冬最刺骨的寒风,席卷了整个江北。巨大的悲痛与更深的绝望,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瓜洲城内,往日里因新政而生的些许活力仿佛瞬间被抽空,街道上行人面色凝重,脚步匆匆,连运河码头的号子声都显得有气无力。那尊曾经在众人心中渐渐稳固的“新鼎”,似乎在这一刻,被硬生生砸出了裂痕,摇摇欲坠。
帅府之内,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陈忠、沈文渊等人眼眶通红,强忍着悲愤。王五阴鸷的脸上,更是覆盖着一层化不开的冰霜。
“帅爷……徐州……没了……”陈忠声音哽咽,几乎难以成言。
林慕义背对着众人,站在窗前,身影在秋日惨淡的天光下,显得异常孤峭。他没有回头,只是静静地望着窗外凋零的树木,许久,才用一种仿佛被砂石磨砺过的嘶哑声音问道:“多铎……下一步动向如何?”
王五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禀报道:“多铎所部伤亡亦极为惨重,尤其是其八旗核心,折损近万。目前正在徐州休整,清理战场,补充兵员粮秣。但其前锋斥候已向南渗透,探我虚实。依其惯例,最多十日,必会挟胜南下,直扑我淮安、瓜洲!”
“十日……”林慕义缓缓重复着这个数字,转过身来。他的脸上看不出太多的悲伤,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但那平静之下,却仿佛蕴藏着即将喷发的火山。“也就是说,我们还有最后十天。”
“帅爷,军心……民心……”沈文渊忧心忡忡。徐州的惨败和郑芝龙的背叛,对士气的打击是毁灭性的。
“民心?军心?”林慕义的目光扫过众人,那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能直刺人心最深处,“是靠一场又一场的胜利堆积起来的吗?不!是靠绝望中的那一点不肯熄灭的火光!是靠明知必死却依然向前的脊梁!”
他猛地提高声音,如同惊雷炸响在沉寂的厅堂:“李贵死了,孙铨死了,三万将士血染徐州!他们是败了吗?不!他们是用自己的命,告诉多铎,告诉这天下!我江北的骨头,是硬的!啃下我们,要崩掉他满口的牙!”
“现在,多铎的牙口被崩疼了,他需要喘息。而这,就是我们最后的机会!”林慕义走到沙盘前,手指重重地点在淮安的位置,“淮安,将是我们与多铎的决战之地!也是我们能否将这星星之火,保留下去的最后壁垒!”
“可是帅爷,”一员将领忍不住道,“我军新败,兵力折损,士气低落,如何能挡多铎虎狼之师?”
“谁说只有我们?”林慕义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光芒,“王五,‘惊蛰’计划,进行到哪一步了?”
王五精神一振,立刻回道:“回帅爷!江南各地,因马士英卖国流言,士民怨愤已至极点!镇江杨文骢(义士)已联络旧部,准备起事!山东、河南义军得到我们暗中输送的军械,活动愈发频繁,已牵制清军部分兵力!北直隶谣言四起,清廷内部已有不稳迹象!”
“不够!还不够!”林慕义断然道,“要把这火,烧得更旺!派人去联络所有还能联络上的抗清力量,不管他是土匪、是溃兵、还是地方团练!告诉他们,江北愿提供他们急需的粮食、药品,甚至是有限的武器!不要他们来援,只要他们在清军后方,尽其所能地捣乱、破坏、袭击粮道!要让多铎感觉,他脚下的每一寸土地,都在燃烧!”
这是要将整个北地,都变成抵抗的战场!
“另外,”林慕义看向陈忠,“以咨议局名义,发布《告天下万民书》。不必讳言徐州之败,要将李贵将军及三万将士如何血战至最后一刻,如何重创敌酋的事迹,原原本本,公告天下!要让所有人都知道,徐州不是沦陷,是殉国!是三千忠魂,用血肉为这华夏,争得了一口不屈之气!”
“同时,宣布!即日起,江北境内,所有赋税,再减三成!所有阵亡将士家属,抚恤加倍,子女由官府供养至成年!开放部分义仓,赈济因战乱流离的百姓!”
他要以最坦诚的姿态,承认失败,讴歌牺牲,并用最实在的利益,凝聚最后的人心。
“那……郑芝龙那边?”钱广源小心翼翼地问道,海上通道的断绝,是致命的。
林慕义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郑芝龙?他以为投靠清廷就能高枕无忧?告诉他,他背信弃义之事,我已通告天下!他郑家的商船,日后休想在我光复之区通行一尺!另外,把我们仿制成功的‘扬武级’战舰图纸,抄录一份,‘不小心’让荷兰人或葡萄牙人的商船得到。大海,不是他郑家一人的池塘!”
这是釜底抽薪,既是报复,也是为未来另起炉灶埋下伏笔。
命令一道道发出,帅府这台庞大的机器,再次以极限状态运转起来。悲愤化为了力量,绝望催生了决绝。
十日后,淮安城下。
多铎的大军,果然如同预料的那样,裹挟着攻克徐州的余威,兵临城下。旌旗招展,刀枪如林,数十门红衣大炮再次对准了这座曾经让他折戟沉沙的坚城。
然而,这一次,站在淮安城头的守军,眼神却与以往任何一次都不同。那里面没有了彷徨,没有了恐惧,只有一种平静的、与城共存亡的决然。他们刚刚见证了徐州袍泽的结局,知道自己很可能步其后尘,但那又如何?
黄得功亲自坐镇城楼,他望着城外无边无际的清军营盘,对身边的将领道:“李贵是个汉子,没给咱们当兵的丢脸!今日,轮到咱们了!让鞑子看看,这大明的江山,不是那么好拿的!”
城下,多铎志得意满,正要下令攻城,几匹快马却疯了一般从后方冲来,马上骑士滚鞍落马,脸色惨白地禀报:
“王爷!大事不好!山东曹县、单县义军攻陷府库,切断了我们部分粮道!”
“报!河南归德府出现大队不明骑兵,袭击我转运车队!”
“报!南京急件!镇江副将杨文骢哗变,打出‘诛马阮,清君侧’旗号,江南大乱!”
坏消息一个接一个传来,多铎脸上的得意瞬间僵住。他忽然意识到,攻克徐州,似乎……并没有让他赢得战争,反而像是捅了一个巨大的马蜂窝。那林慕义,竟在败亡之际,还有能力将反抗的火焰,点燃到他势力范围的每一个角落!
与此同时,淮安城头,响起了守军悲壮而嘹亮的战歌,那是江北新军操练时的军歌,此刻听来,却如同赴死的挽歌,又如同新生的啼哭。
多铎望着那座看似摇摇欲坠,却仿佛燃烧着无形火焰的城池,第一次感到了一丝寒意。
他面对的,不再仅仅是一座城,一支军队。
而是无数被唤醒的灵魂,是一片即将燎原的星火。
这火,扑不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