咨议局内的争吵声犹在耳畔,瓜洲新政这台庞大的机器,却已按照《暂行章程》设定的齿轮,开始更为精密、也更为高效地运转起来。军政分离的雏形初现,带来的不仅仅是权力的制衡,更是专业化的分工与执行力的提升。那尊由林慕义呕心沥血勾勒、并经各方势力碰撞磨合而出的“新鼎”,在经历了最初的“鼎沸”之后,开始显露出其不同于旧有体制的、坚韧而蓬勃的生命力。
瓜洲军械监,已然成为这“新鼎”之下,最为灼热、也最为关键的熔炉之一。
赵铁柱站在新建成的、宽敞明亮的标准化组装车间内,耳边是流水线运转时特有的、富有节奏的轻微嗡鸣。曾经需要老师傅凭借手感“找补”的击锤、弹簧等关键部件,如今从不同的工序端流出,由负责组装的工匠用特制的夹具和量具进行最后的检测与拼合。动作熟练,一丝不苟。
“监正,甲字三号流水线,本旬第一百批次燧发铳,五十支,全部检测完毕,合格!”一名年轻的书吏捧着簿册,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向赵铁柱汇报。
赵铁柱没有立刻回应,他走到那批刚刚下线的火铳前,随手拿起一支。铳身黝黑,线条流畅,扳机、击锤、燧石夹等部件严丝合缝。他熟练地做了几个模拟击发的动作,机括咬合清脆,回弹有力。与他记忆中最初那些需要反复调试、甚至偶尔还会哑火的早期产品相比,简直天壤之别。
“击发机构故障率,控制在多少?”他沉声问,目光依旧停留在手中的火铳上。
“回监正,根据近三个月记录,因机括问题导致的哑火或延迟,已降至百分之一以下!主要问题集中在铳管保养和弹药受潮……”书吏迅速回答。
百分之一!赵铁柱心中默念这个数字,古井无波的脸上,肌肉微微抽动了一下。这不仅仅是数字的降低,这意味着,前线的士兵可以更加信赖他们手中的武器,可以在关键时刻,毫无顾虑地扣动扳机。这是用无数个日夜的争吵、无数次工艺的推翻重来、以及那些老师傅们从抵触到被迫接受、再到如今隐隐成为标准化生产骨干的转变,所换来的成果!
“通知下去,”赵铁柱放下火铳,声音带着一种金属般的质感,“甲字三号线,本月全员,薪饷上浮半成。另外,将‘蝰蛇式’燧发机括的改进图纸,抄送讲武堂兵器科一份。”
“是!”书吏高声应道,脸上洋溢着自豪。
标准化,不仅仅带来了质量的稳定和产量的提升,更催生了技术改良的内生动力。当所有的零件都遵循统一的标准,改进便有了清晰的参照和推广的可能。
与此同时,瓜洲水寨外的江面上,也呈现出一派繁忙的新景象。
数艘经过初步改造、加强了船体结构和配备了少量新式“迅雷”炮的沙船,正进行着紧张的编队与适应性航行训练。而更引人注目的,是停泊在深水区的一支悬挂着“郑”字认旗的船队。施福站在旗舰甲板上,望着瓜洲水寨内井然有序的场面,以及那些正在进行训练的新式船只,眼神复杂。
他这次前来,不仅仅是依约交付第二批战略物资,更是带着郑芝龙新的指示,以及几分难以言说的试探。
“林制置使,”施福在帅府内,对着林慕义拱手,语气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恭敬,“我家大帅对制置使提出的‘漕粮改海’之策,深表赞同。特命末将前来,商议具体护航与分润事宜。大帅言,若能开辟此条稳定航线,于我双方,皆是大有裨益。”
林慕义看着施福,知道郑芝龙这只老狐狸,终于被黑石峪的军威、被军械监展现的技术潜力、以及这“漕粮改海”背后蕴含的巨大商业利益所打动,态度发生了实质性的转变。从之前的首鼠两端、待价而沽,转向了更为积极的合作。
“施将军辛苦。”林慕义微微颔首,“护航之事,细节可由钱广源与将军详谈。不过,本官有一言,需事先言明。”
“制置使请讲。”
“海路通畅,关乎我军命脉,亦关乎江北民生。护航之责,重于泰山。郑家船队需确保航线安全,若有差池……”林慕义目光锐利如刀,“则此前所议一切合作,包括火器贸易、商路特权,即刻作废。并且,我瓜洲水师,必将追究到底!”
施福心头一凛,连忙躬身:“制置使放心!末将必当竭尽全力,确保万无一失!”他感受到了一种截然不同的压力,这不是来自刀剑的威胁,而是源于一种基于实力和规则的信誉要求。
随着施福船队的抵达和“漕粮改海”计划的实质性推进,来自后勤的压力得到了极大的缓解。而更让林慕义欣慰的是,讲武堂第一期学员,在经过数月系统学习和黑石峪的实战观摩后,即将毕业。
毕业考核的场地,设在了瓜洲城外一处模拟战场的复杂地域。李贵、黄得功派来的观摩军官,以及咨议局的几位代表,包括崔文博和那两名乡老,都在观礼台上。
考核内容并非简单的武艺比拼或阵型演练,而是综合性的沙盘推演、战术制定与小队指挥。学员们需要根据随机设定的敌情、我情、地形条件,在规定时间内制定作战方案,并指挥一支由老兵扮演的“部队”进行模拟对抗。
孙铨,这个在黑石峪表现出色的年轻学员,此刻正站在沙盘前,面对着一个“敌军据险固守,我部奉命拔点”的难题。他并未急于下令强攻,而是仔细分析着沙盘上的等高线、植被和水源分布,不断向身边的“参谋”小组下达侦察指令,最终选择了一条迂回路线,利用夜暗和地形掩护,派出精干小队进行渗透破袭,主力则在外围佯动牵制。
他的方案并非完美,在推演中被“敌方”抓住了几个破绽,导致了部分“伤亡”。但在讲解决策思路时,他条理清晰,对火力运用、地形利弊、士卒心理的分析,都远超普通军官的范畴。
“此子……可造之材。”李贵看着孙铨,难得地给出了评价。黄得功部下的参将也微微颔首,虽然对某些过于“奇巧”的战术仍存疑虑,但也不得不承认,这些学员展现出的素质,远非旧式军队的军官可比。
崔文博更是捻须赞叹:“昔日只闻‘猛将发于卒伍’,如今观此讲武堂,方知‘智将’亦可由学堂造就!林制置使此举,实乃开百年之先河!”
那两名乡老虽然看不懂复杂的推演,但见那些年轻军官们言之有物,气度沉稳,也与有荣焉,觉得这新朝堂,似乎真的有些不一样了。
毕业典礼上,林慕义亲自为优秀学员颁发证书和佩剑。他看着台下这些面孔尚显稚嫩,眼神却已充满自信与坚毅的年轻军官,心中感慨万千。这些人,将是未来北伐的骨干,是新秩序的基石。
“尔等今日所学,非为一己之功名,乃为江北之安危,华夏之复兴!”林慕义的声音在校场上空回荡,“望尔等谨记讲武堂训诫:忠勇、智谋、仁爱、守纪!将这星星之火,带往军中,带往四方,燎原之势,始于今日!”
“谨遵师训!北伐中原,光复神州!”学员们山呼海啸般的回应,声震四野。
军械监的稳定产出,海上通道的初步打通,新式军官的成批培养……这一切,都标志着瓜洲新政已然度过了最初的混乱与阵痛,开始步入一个良性循环的轨道。那尊融合了军、政、士、民各方力量的“新鼎”,虽未完全铸成,但其形已具,其势已成。
它静静地矗立在江北大地之上,散发着不同于旧时代的、灼热而坚韧的光芒,等待着迎接未来更加猛烈的风雨,也等待着,将那光芒投向更为辽阔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