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家集的骚乱与黑石峪的捷报,如同冰火交织的两极,将江北新政推入了一个更为复杂微妙的阶段。林慕义深知,军事上的胜利可以震慑外敌,却未必能消弭内部分歧;分田的举措可以争取民心,却也必然触动根深蒂固的利益网络。要想在这帝国崩塌的废墟上真正立起一个新秩序的框架,仅靠强军与惠民是远远不够的,还必须有一套能够平衡各方、凝聚共识、并能自我运转的权力结构与制度体系。这,便是他心中构想,并决心开始着手“铸造”的——“新鼎”。
这一日,瓜洲帅府的气氛与往日截然不同。不再是单纯的军事会议,也非寻常的政务商讨。与会者除了林慕义、陈忠、王五、赵铁柱、沈文渊、周正、钱广源等瓜洲核心班底,以及从淮安赶回的李贵,更有神色肃穆、代表着另一股重要力量的黄得功及其麾下两名最为持重、也最具影响力的将领。此外,还有几张颇为引人注目的新面孔——他们是经过初步考察、从江北士林中新近延揽的几位以“清望”和“实务”着称的文人,以及两名在分田和兴修水利中表现突出、被破格提拔的平民出身的乡老代表。
济济一堂,文武混杂,士庶同席,这本身就是一个强烈的信号。
会议的核心议题,便是林慕义提出的《江北招讨制置使司暂行章程》草案。这份草案,并非简单的官制调整,而是一份勾勒未来政权雏形的纲领性文件。
林慕义端坐主位,目光扫过在场神色各异的众人,声音沉稳而有力:“多铎北退,淮安暂安,然局势未靖,内忧外患犹在。我辈据守江北,非为割据自保,实乃为天下苍生,为华夏文明,保留一线复兴之机。然,欲行大事,必先立其制。无规矩不成方圆,无制度难聚人心。今日请诸公前来,便是要共商这立制铸鼎之基。”
他示意陈忠将誊抄好的章程草案分发给众人。
草案内容迅速引起了低声的议论和思索。其核心在于明确了“军政分离,各司其职”的原则。设立“总参谋部”,由林慕义自兼总长,李贵、黄得功(在其表态支持的前提下)为副,专司军事作战、训练、情报,此为“武鼎之足”。设立“民政总署”,由陈忠任署理,沈文渊、周正、钱广源等分掌税务、考功、后勤、屯垦等,专司内政、经济、民生,此为“文鼎之足”。而最引人注目,也最具争议的,是草案中提议设立的“江北咨议局”。
“……咨议局非决策之机构,乃咨询、议事、监督之平台。”林慕义解释道,“由军中代表、地方官吏、士绅耆老、工商代表及特邀贤达共同组成。凡涉及重大军务、财政收支、赋税调整、律法修订等事项,需咨议局审议,虽最终决断权在制置使司,然其议政过程需公开,其建言需得到尊重与回应。此乃集思广益,防微杜渐,亦使各方诉求,有上达之渠道。”
此言一出,堂内顿时安静下来,落针可闻。
几位被延揽的士人眼中露出惊异与思索的光芒。这种带有某种“分权”与“议政”色彩的机构,迥异于他们所熟知的任何官方体制,既非唐宋的宰相制度,也非明朝的皇权独揽,更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仿佛上古“乡校议政”般的古风,却又更加制度化。这让他们感到陌生,又隐隐有些激动。
而那两位乡老代表,更是手足无措,他们从未想过,自己这等田舍郎,竟能有朝一日与将军、大官、秀才公们同堂议事,甚至还能对官府的大事“说上话”。
黄得功的眉头微微蹙起。他本能地对这种“文人议论军事”、“庶民干涉政务”的设想感到不适。军国大事,岂容儿戏?他麾下的一名将领更是忍不住低声嘟囔:“这……这不是要搞乱套吗?”
李贵则是面无表情,他习惯了服从林慕义的决策,但也敏锐地察觉到,这“咨议局”一旦成立,未来军队的行动,尤其是涉及到粮饷征调、地方协防等,恐怕会受到更多的掣肘。
陈忠、沈文渊等文官体系的人,心情则更为复杂。他们既看到了制度规范化带来的权力明晰和效率提升,也隐隐担忧这“咨议局”会削弱行政权力的独断性。
将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林慕义心中了然。他知道,这“铸鼎”的第一步,必然会遇到来自旧有观念和既得利益者的阻力。
“诸公或有疑虑,此乃常情。”林慕义再次开口,声音放缓,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我江北之地,夹于强虏与庸主之间,强敌环伺,内部若再是上下隔绝,言路壅塞,则无异于自缚手脚,坐以待毙!设立咨议局,非为削弱权柄,实为集众人之智,固我根基!使军、政、民、士,皆能在这新鼎之下,找到其位,发其声,尽其力!唯有如此,方能同心同德,共度时艰,进而图谋北伐大业!”
他目光转向黄得功,语气诚挚:“黄帅,淮安血战,你我已是生死之交。江北之存续,非林某一人之事,亦非瓜洲一部之事,乃是我等共同之事业。这铸鼎立制,关乎未来格局,望黄帅能以大局为重,鼎力支持!”
黄得功迎着林慕义的目光,心中念头飞转。他承认林慕义说得有道理,江北若想真正立足,确实需要一套更能凝聚人心的办法。而且,这“咨议局”虽能议政,但最终决断权仍在林慕义手中,军队的核心地位也并未动摇。更重要的是,林慕义给予了他足够的尊重,将他纳入最高军事决策层。权衡利弊,他最终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制置使深谋远虑,黄某……无异议!愿附骥尾,共铸此鼎!”
见黄得功表态支持,他麾下的将领纵然心中还有疙瘩,也只能按下不提。
林慕义点了点头,又看向那几位士人和乡老:“诸位先生,乡老,江北百废待兴,正需群策群力。这咨议局,便是诸位施展才华、为民请命之平台。望诸位能不吝才智,直言敢谏,共同监督这新政之施行!”
“谨遵制置使之命!”士人与乡老们连忙起身,激动地躬身应道。
随着黄得功和关键士人代表的表态,《暂行章程》草案在原则上获得了通过。尽管具体的细则、人选、运作方式还需要长时间的争吵、磨合与完善,但一个融合了军事集权、文官行政与有限代议监督的、前所未有的权力架构雏形,终于在这风雨飘摇的江北,被正式提上了日程。
“铸鼎”之议,初定。
这尊新鼎,将以军事实力为基,以民生福祉为怀,以广开言路为魄。
它能否经受住未来更加猛烈的风雨考验,能否真正承载起一个文明的新生梦想,尚需时间与实践的残酷锤炼。
但至少,在这帝国黄昏的血色残阳下,一个不同于以往任何时代的新秩序蓝图,已经被清晰地勾勒了出来。接下来的,便是如何一砖一瓦,将其从纸面变为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