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安城下那一场堪称经典的黎明突袭,如同一记沉重的耳光,狠狠扇在了志得意满的多铎脸上。刘良佐所部前锋近乎全军覆没,营寨被焚,缴获的军资旗仗成了明军炫耀武力的战利品,更重要的是,大清南征以来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光环,被硬生生撕开了一道刺眼的裂痕。
消息如同插上了翅膀,迅速传遍大江南北。瓜洲、淮安军民士气大振,连日来的压抑与惶恐为之一空。江南各地,那些原本对江北战局持悲观态度、甚至暗中与清廷勾连的士绅豪强,也不得不重新掂量起来。连远在福州的隆武皇帝闻讯后,都难得地露出了笑容,下旨褒奖,虽仍是口惠而实不至,但政治意义非凡。
然而,身处风暴中心的多铎,在经历了最初的惊怒之后,却展现出与其年龄不相称的冷静与老辣。他没有因颜面受损而暴怒地驱使大军不计代价地猛攻淮安,也没有仓促后撤。他如同受伤后更加警惕的猛虎,收缩了外围兵力,将大营构筑得更加坚固,斥候游骑放得更远,对淮安和瓜洲的监视严密到了无孔不入的地步。
清军大营,中军帐内,气氛凝重。
“王爷,淮安守军经此一役,气焰嚣张,黄得功与林慕义两部磨合日深,恐更难图之。不如暂避其锋,移师西向,先破叶臣将军当面之瓜洲偏师,或南下直趋扬州,迫其分兵来救?”一员满洲老成持重的贝子谨慎建议道。
多铎负手立于舆图前,目光幽深,缓缓摇头:“淮安已是心腹之患,若置之不理,任其坐大,与瓜洲连成一片,则江北永无宁日。至于瓜洲……林慕义经营日久,根深蒂固,叶臣屡番试探,皆未寻得破绽,强攻恐伤亡惨重,正中其下怀。”
他手指点向淮安:“林慕义、黄得功,如今就像两只抱成团的刺猬,强攻,必被扎得满手是血。需得……设法让他们自己分开,或者,让他们内部的刺,先扎伤自己。”
他沉吟片刻,下令道:“传令下去,大军继续围困淮安,但围三阙一,放松对南面的压力。同时,多派细作,潜入淮安乃至瓜洲,散播流言。一,就说隆武朝廷已与本王密约,划江而治,黄得功、林慕义等江北兵马,皆是被朝廷舍弃的棋子,用以拖延我大军南下。二,就说林慕义欲借虏自重,拥兵观望,其与黄得功合作,实乃吞并其部众之第一步,待黄部实力消耗殆尽,便是其动手之时!”
“另外,”多铎眼中闪过一丝阴冷,“以本王的名义,分别给黄得功和林慕义写一封信。给黄得功的,语气要缓和些,赞其忠勇,惜其明珠暗投,为腐朽朝廷卖命,暗示若其肯弃暗投明,本王必奏请皇上,裂土封王,不在话下。给林慕义的……语气可强硬些,斥其以下犯上,挟制朝廷命官(指黄得功),狼子野心,若肯幡然醒悟,交出兵马,或可保全性命。”
这是赤裸裸的离间计,亦是攻心为上。多铎敏锐地抓住了南明朝廷内部的不和、以及林、黄两部骤然合作必然存在的信任裂痕,他要利用这些缝隙,从内部瓦解对手。
几乎在同一时间,瓜洲帅府。
林慕义看着王五呈上的、关于多铎调整部署以及清军细作活动加剧的情报,脸上并无太多意外之色。
“多铎到底是多铎,吃了亏,便换了打法。围三阙一,是想动摇我军心,诱使我军突围,他好在野战中发挥骑兵优势。散播流言,更是老套却有效的伎俩。”林慕义语气平静,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
陈忠皱眉道:“帅爷,此计虽老套,却正中要害。黄帅部下多为旧式官军,对朝廷忠心,对流言敏感。若任由流言传播,恐生内变。是否要立刻下令,在全军范围内肃清流言,抓捕细作?”
“堵不如疏。”林慕义摇了摇头,“你越是严禁,下面的人越是怀疑。将多铎信使之事,以及我们截获的流言内容,稍加修饰,明发各部,让将士们都知道,虏酋技穷,开始用这等下作手段。同时,以我和黄帅的名义,联名发布安民告示,申明我等抗虏到底、绝不议和的决心,揭露虏寇分化瓦解的阴谋。”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锐光:“至于那‘围三阙一’的南面……告诉李贵和黄帅,非但不能走,还要把口子扎得更紧!多铎想让咱们动,咱们偏不动!他要耗,咱们就陪他耗!看谁先耗不住!”
他走到沙盘前,手指从淮安移到广袤的江北大地,最终落在西面叶臣活动的区域,以及更遥远的北方。
“多铎将注意力集中在淮安,其他地方,就难免空虚。告诉王五,我们的夜不收和整合起来的乡勇,不要只盯着淮安周边。向北,渗透到山东、河南交界处,联络那些尚未屈服的山寨义军,给他们支援,让他们闹出动静来!向西,协助叶臣对面的守军,不仅要防御,更要组织精干小队,反向渗透,袭击叶臣的后方辎重!我要让多铎感觉,四面八方,皆是我军耳目,皆是我军助力!”
“另外,”林慕义看向赵铁柱和钱广源,“军械监的生产不能停,但要分出一部分产能,生产更适合小股部队使用的武器,比如改进型的迅雷铳(多管火铳)、便于携带的炸药包。后勤司要建立起更灵活、更隐蔽的物资输送通道,支持这些敌后活动。”
战略重心,悄然转移。从淮安一城的正面硬顶,转变为以淮安为铁砧,以整个江北乃至更广阔区域为锤头的全方位、多层次对抗。这是跳出多铎设定的战场,将战争引入更广阔天地的“易弦”之举。
淮安城内,黄得功也收到了多铎那封看似“诚恳”的劝降信。他看罢,只是嗤笑一声,随手将信纸丢入火盆。
“裂土封王?哼,我黄得功顶天立地,岂是背主求荣之辈!多铎小儿,也太小觑某家了!”他对身旁将领道,“传令下去,再有敢议撤军、议和者,动摇军心者,斩立决!”
然而,他心中也清楚,流言不会因一纸命令而消失。林慕义那边联名发布的告示,以及主动共享的清军动向情报,让他心下稍安。至少目前,这位年轻的“林制置使”,表现出了足够的诚意与格局。
“或许……这江北的天,真的会因为此人,而有所不同?”黄得功望着瓜洲方向,心中第一次产生了这样的念头。
淮安城下,战鼓未擂,硝烟暂散。但一场更加复杂、更加考验智慧与韧性的较量,已在无声处激烈展开。攻守之势,战略之弦,正在博弈中悄然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