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安城头的血锈,被连续数日的冬雨冲刷,浸入城墙的每一道裂缝,将斑驳的砖石染成一种暗沉沉的赭褐色。雨水冰冷,却浇不灭缺口处日夜不熄的战火,只能让堆积如山的尸体更快地腐烂,散发出一种甜腻与恶臭交织的、令人作呕的气味。
多铎的耐心,似乎终于被这泥泞不堪的僵局和不断增加的伤亡耗尽了。他不再满足于一点一点地啃噬,决定动用真正的杀手锏,将淮安连同里面那些冥顽不灵的守军,从物理上彻底抹去。
这一日,天色未明,雨势稍歇。淮安城外,清军大营中,数十门沉重的红衣大炮被骡马和人力艰难地推向前沿,在一夜之间抢筑起来的新炮位上缓缓昂起黑洞洞的炮口。它们的目标,不再是那段已经崩塌的缺口,而是缺口两侧,依旧在顽强倾泻箭矢、擂石,支撑着守军最后防线的——残存城墙!
“不对劲!”李贵趴在第二道矮墙后,雨水混合着血水从他破烂的甲胄上不断滴落。他透过弥漫的晨雾,死死盯着清军阵地的异动。那种规模的炮群前移,那种不惜工本抢筑的坚固炮位,都透着一股不同寻常的决绝。“鞑子要动真格的了!通知两边城墙上的人,能撤下来的,赶紧撤下来!快!”
他的吼声嘶哑,带着一种不祥的预感。然而,命令传递需要时间,而清军的炮击,来得更快!
“轰!!!”
第一声炮响,如同晴空霹雳,撕裂了黎明前的死寂。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数十门重炮次第轰鸣,巨大的声浪几乎要震破人的耳膜!这一次,炮弹不再是实心铁球,而是特制的、装填了更多火药的开花弹!
沉重的弹体划破潮湿的空气,带着死亡的尖啸,狠狠砸在缺口两侧原本就已摇摇欲坠的城墙上!
“轰隆——!!!”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接连响起!砖石、夯土、人体的残肢断臂,在火光与硝烟中冲天而起!坚固的城墙在如此密集、如此猛烈的爆破下,如同被巨灵神掌拍击的积木,大段大段地崩塌、倾颓!
地动山摇!仿佛整个淮安城都在这一次次的轰击中痛苦呻吟。站在矮墙后的李贵和残存的锐士营士兵,即便隔着一段距离,也能感受到脚下传来那毁灭性的震动,飞溅的碎石如同雨点般砸落在他们的头盔和肩甲上,叮当作响。
“墙!西边那段墙塌了!”有士兵发出绝望的嘶喊。
李贵猛地扭头望去,只见缺口西侧约三十丈外,一段近十丈宽的城墙,在承受了数轮集中轰击后,终于支撑不住,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巨吼,整体向内崩塌下去,激起漫天烟尘!
几乎同时,东侧也传来类似的、令人心悸的崩塌声!又多了一个巨大的缺口!
淮安城的东面防线,在这一刻,如同被撕开了三道鲜血淋漓的巨大伤口!原本依靠残墙形成的交叉火力掩护瞬间消失,李贵和他麾下这最后一点兵力,彻底暴露在开阔地带,三面受敌!
“完了……”一名原淮安守军的老把总面如死灰,喃喃自语,手中的刀“当啷”一声掉落在泥泞中。
绝望如同瘟疫,迅速在残余的守军心中蔓延。面对绝对的力量碾压,所有的勇气、韧劲和牺牲,似乎都变得苍白无力。
李贵的心也沉到了谷底,一股冰寒从脚底直窜头顶。他知道,最坏的情况出现了。淮安,守不住了。他甚至能想象到,下一秒,如同潮水般的清军就会从这三个巨大的缺口同时涌入,将他和这点残兵彻底淹没。
他下意识地握紧了腰刀,骨节因用力而发白。就算是死,也要多拉几个垫背的!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呜——呜——呜——”
低沉而苍凉的号角声,突然从东南方向传来!那声音穿透了震耳欲聋的炮火和喊杀声,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
不是清军的海螺号,也不是振明军使用的牛角号!这是一种更为浑厚、更为悠长的号角声!
紧接着,地面传来了隐隐的、却异常整齐沉闷的震动!那不是炮击的震动,而是……无数马蹄敲击大地的声音!
所有还能行动的人,包括已经准备发起最后冲锋的清军,都不由自主地朝着号角声传来的方向望去。
东南方的地平线上,一片移动的森林,正以一种无可阻挡的气势,缓缓迫近!
那是无数面迎风招展的旗帜!旗帜之下,是衣甲鲜明、队列严整的军队!最前方,是成排的重甲步兵,长枪如林,在晨曦微光中闪烁着冰冷的寒芒。两翼,是奔腾如雷的大队骑兵,马铠和骑士的铁甲反射着青灰色的光。
在这支军队的中央,一面格外高大的帅旗之上,赫然绣着一个龙飞凤舞的大字——“黄”!
“是……是黄得功黄帅的旗号!”有眼尖的淮安守军将领发出了不敢置信的、带着哭腔的嘶吼!
黄得功!南明军中少有的、以勇悍善战和忠诚着称的大将!他的部队,原本应该驻防在更南面的庐州一带!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不仅仅是淮安守军,连正在组织进攻的清军也出现了明显的骚动。多铎精心策划的最后一击,眼看就要得手,却突然从侧翼杀出一支实力不明的生力军!而且看其规模和气势,绝非易与之辈!
李贵猛地挺直了几乎要佝偻下去的身躯,那双原本布满血丝、几乎被绝望吞噬的眼睛里,骤然爆发出骇人的精光!他不管黄得功为何而来,他只知道,淮安有救了!他们用血肉苦苦支撑的这道防线,有救了!
“弟兄们!援军!我们的援军到了!”李贵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了震天的咆哮,声音因为极度的激动而扭曲,“淮安还没丢!都给老子打起精神来!堵住缺口,接应援军!”
“杀!!!”
绝处逢生的狂喜,化作滔天的战意,瞬间点燃了每一个残存守军的心!原本濒临崩溃的士气,如同被注入了一剂强心针,陡然飙升!
与此同时,清军后方,多铎的中军大帐。
“报——!王爷!东南方向发现大队明军,打着‘黄’字旗号,兵力不详,距我军左翼已不足十里!”探马滚鞍落马,急声禀报。
多铎霍然起身,一贯沉稳的脸上首次出现了惊怒之色:“黄得功?他怎么会出现在此地?!庐州不要了吗?!”他精心布置的棋局,在即将将军的那一刻,被人从棋盘外伸进一只手,硬生生搅乱了!
“命令前锋,暂停攻城!各部收缩,转向东南,列阵迎敌!”多铎毕竟是久经沙场的宿将,虽惊不乱,迅速调整部署。淮安城已残破至此,随时可下,但这支突然出现的明军主力,必须优先解决!
淮安城下,攻守之势,因这支意外出现的援军,瞬间逆转。
崩塌的城墙缺口前,压力骤减。李贵拄着刀,望着东南方向那越来越近的旌旗海洋,胸膛剧烈起伏。雨水混合着泪水,从他肮脏的脸颊上滑落。
他守住了。
在墙塌血尽,在最绝望的时刻,他和他麾下这些百战余生的老兵,用几乎流尽的鲜血,守到了这惊澜突起的转机。
这突如其来的援军,如同一块投入死水的巨石,不仅激起了淮安守军的求生之浪,更在这江北战局乃至整个天下的棋盘中,投下了一个巨大的、无人能预料的变数。
惊澜既起,谁主沉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