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慕义那句“让他自己想办法突围”,如同冰冷的铁锤,砸碎了所有不切实际的幻想,也砸出了振明军骨子里最后那点血性。没有时间悲伤,没有余地犹豫,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北方那已然化作血肉磨盘的石门隘。
隘口正面,战斗已进入最残酷的绞杀阶段。库尔缠驱策的盾车,如同移动的城墙,顶着守军稀疏的箭矢和不断投下的滚木礌石,一寸寸逼近。五十步,四十步,三十步!盾车后方鞑子弓手抛射的箭矢,几乎从未停歇,压得守军难以露头。
“火铳手!上前!”驻守正面隘口的哨长,嗓子早已喊破,声音如同砂纸摩擦。他是陈忠一手带出来的老兵,脸上被硝烟熏得漆黑,只剩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下方。
几十名火铳手匍匐着移动到垛口后,他们手中的武器新旧不一,但那铋合金燧发铳幽冷的管身,在残阳下闪着不一样的光。
“瞄准盾车缝隙!打那些推车的杂碎!”哨长嘶吼。
“砰!砰!砰!”
铳声次第响起,白烟弥漫。新式燧发铳再次展现出其精准与迅捷,铅弹穿过盾车的木缝或下方的空隙,将后面推车的鞑子步甲打得血肉模糊。几辆盾车顿时停滞不前。但更多的盾车依旧在缓慢而坚定地推进!
二十步!已经能看清盾车上粗糙的木纹和后面鞑子狰狞扭曲的面孔!
“手雷!扔!”哨长声嘶力竭。
早已准备好的士卒,奋力将点燃的木柄手雷投向盾车阵中。
“轰!轰!轰!”
爆炸声接连响起,火光闪烁,破片四射!盾车被炸得木屑横飞,后面的鞑子惨叫着倒下,严密的阵型出现混乱。然而,鞑子的凶悍远超想象,后续者立刻补上,甚至直接推开破损的盾车,嚎叫着发起了冲锋!
“弟兄们!跟狗日的拼了!”哨长拔出腰刀,第一个跃出垛口。幸存的守军如同决堤的洪水,挺着铳刺、长枪、腰刀,与涌上隘口的鞑子撞在了一起!
刹那间,刀剑碰撞声、怒吼声、惨叫声响成一片!狭窄的隘口瞬间变成了吞噬生命的漩涡。不断有人倒下,鲜血浸透了脚下的每一寸土地,残肢断臂随处可见。守军凭借着一股血气和对地形的熟悉,死死抵住数倍于己的敌人,用生命填补着防线的缺口。
而在东西两翼,情况同样惨烈。放弃野狼峪外围阵地的守军,退守到最后的核心垒寨,利用居高临下的优势和储备的手雷,顽强地阻击着试图迂回的鞑子。每一声爆炸,都意味着数名鞑子被炸得粉身碎骨,但守军的伤亡也在急速增加,箭矢早已用尽,火铳成了烧火棍,全凭白刃和手雷苦苦支撑。
“鬼见愁”方向,栈道被炸毁的巨响传来,暂时阻断了鞑子死兵的攻击,但残存的守军也失去了退路,只能依托残破的工事,进行着最后的抵抗。
吴庄堡内,林慕义如同石雕般站在望楼上,紧握的双拳指节发白。他听得到前方每一份伤亡报告,感受得到防线每一次剧烈的摇晃。派往正面隘口的最后预备队——包括他的亲卫队和所有能拿起武器的工匠文书——已经投入战斗。堡内,几乎空了。
他在进行一场豪赌,赌库尔缠的兵力也到了强弩之末,赌振明军的意志能够撑到最后一刻。
夕阳西下,将天边染成一片凄厉的血红,与石门隘下的血色相互映照。战斗从清晨持续到黄昏,双方都已筋疲力尽。鞑子的攻势虽然依旧凶猛,但那股一往无前的气势,似乎也出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衰竭。他们同样付出了惨重的代价,隘口前层层叠叠的尸体,大多是镶红旗的精锐。
就在这僵持的、令人窒息的时刻,一阵奇异的、沉闷而富有穿透力的号角声,突然从西北方向传来!这号角声不同于鞑子进攻时尖锐的牛角号,更加苍凉,更加悠远!
正在猛攻的鞑子闻声,攻势不由得一滞!就连后方督战的库尔缠,也猛地转头望向号角传来的方向,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惊疑不定的神色!
“是……是我们的号角?!”隘口上,一个浑身是血、几乎脱力的老兵,侧耳倾听,不敢置信地喃喃道。
这号角声,属于大明边军!属于那些常年与蒙古诸部交锋的宣大精锐的联络号令!
几乎在号角声响起的同一时间,西北方向的山脊线上,突然出现了密密麻麻的旗帜和身影!虽然距离尚远,看不清具体人数和旗号,但那鲜明的明军服饰和严整的队形,如同凭空出现的天兵,瞬间吸引了战场上所有人的目光!
“援军?!是援军来了!”不知道是谁先喊了出来,声音带着哭腔和绝处逢生的狂喜!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如同在即将熄灭的炭火中投入了一块热油!已经濒临崩溃的守军,爆发出最后的力量,疯狂地将面前的敌人推开、砍倒!而进攻的鞑子,则明显出现了慌乱,攻势为之一顿,不少人下意识地回头望向自己的后方。
库尔缠脸色铁青,他死死盯着西北方向那支突然出现的明军,眼神惊疑不定。他不确定这是哪路明军,有多少人,目的何在。但毫无疑问,对方选择了最要命的时机出现!他麾下兵马激战一日,早已疲惫,若此时被这支生力军从侧翼甚至背后攻击……
“鸣金收兵!”库尔缠几乎是咬着牙,从喉咙里挤出这四个字。他不能冒险,不能再将宝贵的兵力消耗在这座突然变得诡异的隘口前。
低沉的锣声再次响起,这一次,却带着仓促和不甘。正在厮杀的鞑子如蒙大赦,潮水般退了下去,比任何一次都要迅速和狼狈。
石门隘上,残存的守军看着退去的敌人,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们相互搀扶着,站在尸山血海之中,望着西北方向那支越来越近的明军旗帜,许多人脱力地瘫倒在地,放声大哭,或者发出意义不明的嚎叫。
血战,终于结束了。隘口,守住了。
林慕义缓缓松开了紧握的拳头,掌心已被指甲掐出深深的血痕。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那口气仿佛带着硝烟、血腥和劫后余生的战栗。
援军?哪里来的援军?宣大总督张宗衡自身难保,洪承畴、孙传庭远在数百里外……这支突然出现的兵马,是友是敌?
他目光深沉地望着西北方向,心中并无多少喜悦,反而充满了更深的疑虑和警惕。
血淬的隘口暂时保住了,但随之而来的,或许是更加复杂难测的局面。而那支深陷重围的南线偏师,他们的命运,又当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