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庄堡获得喘息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迅速传遍了周边区域,自然也传到了岳托耳中。他站在营帐前,望着那座在晨曦中依旧沉默而顽固的堡垒,脸色阴沉得如同暴风雨前的天空。五十车粮食虽不多,却像是一剂强心针,足以让那些濒临崩溃的守军再支撑十天半月。而更让他心悸的,是南方那股无视南京朝廷、执意“助饷”的暗流。这代表着一种潜在的、难以估量的变数。
“贝勒爷,不能再拖了!”一名甲喇额真忍不住进言,“我军顿兵坚城之下,已近两月,士气疲惫,粮草消耗巨大。多尔衮贝勒那边已攻占山东大部,兵锋直指徐州。若我军在此久耗,恐误了大事啊!”
岳托何尝不知?他原本以为吴庄堡是颗可以轻易敲碎的核桃,没想到却崩掉了牙。持续的高强度攻城,他的精锐也伤亡不小,尤其是基层军官的损失,被那几支诡异的火铳狙杀甚多,已伤及部队筋骨。更重要的是,时间不站在他这边。中原局势瞬息万变,若让南明缓过气来,或是让其他势力坐大,后果不堪设想。
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中的焦躁和不甘。作为努尔哈赤之孙,自幼征战,他并非缺乏耐心之人,但他更懂得审时度势。
“传令下去,”岳托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暂停攻城。各牛录收缩防线,加强戒备,防止堡内敌军出击。多派游骑,向南、向西扩大侦查范围,我要知道史可法在扬州有何动静,李闯在山西有何图谋!”
他决定改变策略,从强攻转为围困和监视,同时将主要精力转向更广阔的战略层面。吴庄堡这颗钉子,暂时拔不掉,就先留着,只要看住它,不影响大局即可。他不能将宝贵的兵力无限期地消耗在这里。
清军攻势的骤然停止,让吴庄堡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宝贵休整时间。堡内军民几乎不敢相信,那持续了数月、如同噩梦般的喊杀声和炮火声,竟然真的停了下来。只有城外依旧飘扬的清军旗帜和游弋的骑兵,提醒着他们危机并未解除。
陈忠立刻抓住机会,组织人手全力抢救伤员,加固破损的城防,清点并合理分配那来之不易的粮食和药材。赵铁柱则带着匠作营,开始系统性地修复受损的火炮和火铳,尤其是对那五支燧发铳进行深度的保养和零件更换,林慕义提出的几个改进簧片强度和击砧耐磨性的思路,让他如获至宝,废寝忘食地投入了研究。
李贵的伤势在得到药材救治后,开始稳定下来,虽然依旧虚弱,但已能勉强坐起。陈永福和他带来的江南子弟,则被编入守城队伍,他们带来的不仅是物资,还有南方的消息和一股不一样的气息。
林慕义却没有丝毫放松。他深知,岳托的退却绝非认输,而是战略上的调整。暂时的平静之下,潜藏着更大的风暴。他一方面督促陈忠、赵铁柱抓紧时间恢复实力,另一方面,则通过王五的情报网络,更加密切地关注着外界的风云变幻。
数日后,来自不同方向的情报开始汇总。
西面,李自成的大顺军与明军残余在山西、河南交界处依旧混战不休,似乎并无全力东进、威胁清军侧后的迹象。田见秀那边,对于林慕义提出的“先付定金”(硝石、匠户)的要求,果然含糊其辞,再无下文。这印证了林慕义的判断,李自成的主要目标仍是争夺明朝遗产,抗虏并非其首要考量。
南面,史可法在扬州处境依然艰难,江北四镇跋扈如故,对史可法的号令阳奉阴违。南京朝廷内部,马士英、阮大铖忙于结党营私,打压异己,对于北方的战局,除了继续派遣使团北上议和(使团已被多尔衮扣留),并无任何实质性举措。但好消息是,林慕义那封《告天下义士书》在江南民间持续发酵,又有几家商号和士绅表示愿意暗中“助饷”,虽然数量有限,但聊胜于无。
而来自北面,关于清军内部的情报,则让林慕义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气息。
王五手下最得力的夜不收,冒死潜入清军控制区,抓回了一名落单的清军驿卒,拷问出了一个重要消息:清廷内部,对于下一步战略,似乎产生了分歧!
以多尔衮为首的一派,主张利用明朝崩溃的混乱时机,主力迅速南下,趁南明立足未稳,一举打过长江,彻底灭亡明朝!而以济尔哈朗等部分老成持重的贵族则认为,新占之地需要时间消化,后方不稳(指各地抗清义军及李自成等势力),贸然全力南下,风险太大,应稳固河北、山东,再图江淮。
而岳托,似乎是倾向于后者。他顿兵吴庄堡城下,久攻不克,某种程度上也印证了“后方不稳”的担忧。这名驿卒还透露,岳托似乎已经多次向沈阳(清廷此时尚未正式迁都北京)上书,陈述顿兵城下的理由和继续南下的风险。
“分歧……内部不和……”林慕义手指轻轻敲打着桌面,眼中闪烁着思索的光芒。这对于孤立无援的振明军而言,无疑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敌人的麻烦,就是自己的机会。
“看来,岳托是准备长期围困,甚至可能……会分兵南下,与多尔衮汇合?”陈忠分析道。
“有可能。”林慕义点头,“但我们必须做好他临走前,再狠狠咬我们一口的准备。传令下去,休整可以,但戒备不能松懈!尤其是夜间哨防,加倍人手!”
果然,又平静了数日后,清军大营再次出现了异动。但这一次,并非攻城。
清晨的薄雾中,大队的清军骑兵和步兵开始拔营,浩浩荡荡地向南移动,只留下了约三千人马,由一名梅勒额真率领,继续监视吴庄堡。岳托的织金龙纛,也消失在了南下的队伍中。
“岳托主力南下了!”消息传来,堡墙上一片欢腾!压在心头数月的大山,似乎终于移开了!
然而,林慕义和陈忠等人,却丝毫高兴不起来。
“岳托留下三千人,不是用来攻城的,是用来锁住我们的。”林慕义望着远处清军留守部队正在抢修的营垒,语气凝重,“他知道我们粮草依旧匮乏,无力出击。留下这支偏师,足以将我们困死在此地。而他亲自率主力南下,要么是去与多尔衮汇合,施加他的影响力,要么……是去江淮争夺更大的战功和地盘。”
“那我们……”陈永福忍不住问道。
“我们?”林慕义收回目光,看向堡内那些虽然疲惫、眼中却重新燃起希望的军民,“我们继续等。”
“等?”
“等一个机会。”林慕义的声音低沉而坚定,“等清军主力在江淮陷入泥潭,等南京朝廷彻底烂透,等天下义士彻底看清谁才是真正的希望!亦或者……”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等我们自己,积蓄够足够的力量,砸碎这把锁!”
变生肘腋,危机并未解除,只是换了一种形式。但无论如何,最危险的时刻,似乎已经随着岳托主力的南下,而暂时过去了。吴庄堡,这颗钉子,依旧牢牢地钉在那里,并且,开始在绝境中,默默地积蓄着反击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