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五年的春天,来得格外迟。直至二月下旬,残冬的寒意依旧盘踞在中原大地,不肯退去。然而,在吴庄堡内外,一股压抑不住的生机,早已破土而出,与这倒春寒顽强地抗争着。
去岁秋收的甘薯,虽未完全解决粮荒,却实实在在地稳住了军心民心。窖藏的那些不起眼的块茎,成了比金银更让人心安的存在。冬日的吴庄堡并未沉寂,水利沟渠在冻土上艰难地延伸,新垦的坡地等待着春播,匠作营的炉火日夜不息,叮当之声与士卒操练的呼喝交织,构成一曲独特的生存乐章。
林慕义站在堡墙上,目光越过新绿的田野,投向南方。王五的斥候带回的消息越来越不容乐观:罗汝才在睢州舔舐伤口一个冬天,并未如预想中那般因内耗而削弱,反而以更残酷的手段整合了内部,清除了异己,如今麾下兵力虽略有缩减,却更加凝练,据说还搜罗了一批工匠,试图仿造振明军的火器。更令人不安的是,有迹象表明,罗汝才似乎与活跃在豫南的另一股巨寇“闯王”高迎祥部取得了联系。
山雨欲来风满楼。
“教官,最新一批五十支新铳已经检验完毕,随时可以配发。”赵铁柱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一丝疲惫,也带着完成重任后的轻松。经过整个冬天的反复试错与严格管控,采用铋合金新工艺的燧发铳产能终于稳定下来,虽然每月不过六七十支的产量,但合格率已大幅提升,其性能远超旧铳。
林慕义接过一支新铳,入手沉实,铳管幽暗,透着冷硬的质感。这是振明军应对未来挑战的核心倚仗。
“辛苦了。”他拍了拍赵铁柱的肩膀,“接下来,工坊全力生产定装弹药,尤其是用于新铳的。另外,我画的那几张‘手雷’和‘地雷’的草图,你们研究得如何了?”
赵铁柱脸上露出难色:“教官,您说的那个‘拉发’和‘压发’的机括,原理倒是懂了,可要做得分毫不差、保证使用时不会提前引爆……难!需要极好的精钢簧片和严丝合缝的加工,以我们现在的能耐,成功率太低,做出来也是样子货。”
林慕义点了点头,并未失望。超越时代的武器并非一蹴而就,能有新式火铳的突破,已是万幸。“无妨,继续摸索。先把我们能掌握的做到极致。”
就在这时,一骑快马卷着烟尘直冲堡门而来,马上骑士背插三根红色羽毛——代表着最高级别的紧急军情!
“报——!”斥候滚鞍下马,气喘吁吁地冲到林慕义面前,单膝跪地,声音因急促而变调:“教官!罗汝才动了!前锋已出睢州,兵分两路,一路约五千人,由‘一斗谷’率领,北上佯攻开封方向;另一路约八千精锐,由罗汝才亲自统领,打着……打着‘清君侧、诛林贼’的旗号,直扑我吴庄堡而来!预计五日内便可抵达!”
尽管早有预料,但当确切消息传来,堡墙上依旧瞬间弥漫开一股紧张的气氛。罗汝才果然来了,而且倾巢而出,势在必得!
“清君侧?诛林贼?”林慕义咀嚼着这个旗号,嘴角泛起一丝冷峭的弧度,“他罗汝才倒会给自己脸上贴金。” 这旗号恶毒之处在于,它隐隐呼应了朝中杨嗣昌等人对林慕义的抨击,试图在舆论上占据优势。
“再探!我要知道罗汝才主力确切的行军路线、粮草补给点,以及‘一斗谷’那一路的详细动向!”林慕义沉声下令。
“是!”斥候领命,匆匆而去。
李贵、陈忠、王五等核心将领闻讯迅速赶到。
“来得正好!老子等得刀都痒了!”李贵摩拳擦掌,眼中凶光闪烁,“这次定叫罗汝才有来无回!”
陈忠则更为冷静:“罗汝才此番来势汹汹,兵力近万,且是抱定复仇之心,必是死战。我军虽装备有所提升,然兵力仅三千余,正面硬撼,胜算不大。”
王五补充道:“而且,‘一斗谷’北上佯攻开封,意在牵制开封官军,使其不敢出兵援助我们。罗汝才是打定了主意,要独自啃下我们这块硬骨头。”
形势严峻。吴庄堡经过一冬经营,防御工事更加完善,粮草弹药也相对充足,但面对近三倍于己、挟怒而来的敌军,固守待援?援军何在?开封官军巴不得他们两败俱伤。出击野战?兵力悬殊,风险巨大。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于林慕义。
林慕义沉默地看着地图,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罗汝才的选择,看似气势汹汹,实则也暴露了他的急切和……一丝外强中干。他需要一场彻彻底底的胜利来重振威望,所以他来了,带着主力,寻求决战。
“他想要决战,我们偏不给他。”林慕义缓缓开口,眼中闪烁着算计的光芒,“他不是分兵了吗?那我们就让他分得更开些!”
他直起身,目光锐利地扫过众将:“罗汝才亲率主力而来,睢州必然再次空虚!他以为我们不敢再冒险,我们偏要再给他来一次!”
“教官,你还想奇袭睢州?”李贵惊问。
“不,这次的目标,不是睢州城。”林慕义的手指猛地点在地图上一个位置——位于睢州与吴庄堡之间,一个名为“白沙集”的交通枢纽,“这里是罗汝才北上必经之路,也是他重要的物资中转站。守军不会太多,但位置关键。”
他快速下达命令:
“李贵,你带八百精锐,包括所有骑兵和两百锐士营,携带十日干粮和半数新式火铳,即刻出发,绕过罗汝才主力,长途奔袭白沙集!不必强攻,以袭扰、焚毁其物资为主,动静越大越好!打完之后,不必回吴庄堡,直接向西进入山区,与罗汝才周旋,吸引其部分兵力!”
“陈忠,你负责吴庄堡防务,依托工事,节节抵抗,充分利用我们的火器优势,大量杀伤其有生力量!记住,是迟滞、消耗,不是死守!必要时可放弃外围部分工事,收缩防御!”
“王五,你的人全部撒出去,严密监视罗汝才主力动向,尤其是其粮道和后军!我要知道他每一天的位置,每一支分兵的动向!”
这是一个极其大胆的分兵策略!在敌军大军压境之时,反而派出一支精锐力量深入敌后,这需要主将对局势的精准判断和对自己部队机动性、战斗力的绝对自信!
“教官,这太冒险了!”陈忠首先反对,“堡内兵力本就不足,再分兵八百,如何抵挡罗汝才八千主力?”
“正因为兵力不足,才不能困守孤堡!”林慕义断然道,“我们要把战场扩大!让罗汝才首尾不能相顾!李贵在敌后闹得越凶,罗汝才就越难安心攻打吴庄堡!他若分兵去追李贵,则正面压力减轻;他若不分兵,则后勤不保,军心浮动!主动权,必须掌握在我们手里!”
他看向李贵:“敢不敢去?”
李贵胸膛一挺,脸上那道刀疤都兴奋得发亮:“有何不敢!教官放心,定叫那罗汝才后院起火,寝食难安!”
“好!立刻行动!”林慕义不再犹豫。
军令如山。半个时辰后,李贵带着八百精锐,人衔枚,马裹蹄,如同离弦之箭,从吴庄堡侧门悄然而出,借着黄昏的掩护,迅速消失在苍茫的暮色之中,直插敌后。
堡内,剩下的两千多人面临着空前的压力,却也爆发出背水一战的决绝。陈忠立刻重新调配防务,加固工事,疏散老弱妇孺进入核心堡区。
林慕义则登上了最高的望楼,望着李贵部队消失的方向,又望向南方那即将卷起硝烟的地平线。
风已起于青萍之末。这一次,不再是奇袭州城的豪赌,而是围绕吴庄堡生存权的一场正面较量与深远谋略的碰撞。他将用手中有限的兵力,在这中原棋局上,同时落下两颗棋子——一颗固守,一颗扰敌。成败与否,不仅关乎振明军的存亡,更将决定他林慕义能否真正在这片土地上,站稳脚跟,擎起一片属于自己的天空。
夜色渐浓,寒意更重。但吴庄堡内,灯火通明,一场决定命运的大战,即将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