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两日一夜的强行军,振明军残部如同一条负伤的铁蛇,在初春料峭的寒风中,艰难地蜿蜒于京畿大地。队伍中弥漫着血腥、汗臭与草药混合的复杂气味,伤员的呻吟和辎重车辆的吱呀声交织,每一步都踏在疲惫与警惕的刀锋上。
黑山峪的血战,不仅带走了三十七条鲜活的生命,更在幸存者心中刻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记。新兵们眼中的稚嫩已被一种沉郁的坚毅取代,即便是李贵这样的老行伍,嘶吼督促时也少了几分暴烈,多了几分凝重。
林慕义骑在缴获的一匹蒙古马上,这匹马骨架粗大,耐力颇佳,但此刻也显得有些萎靡。他肩头的箭伤已被随军医护简单处理过,依旧隐隐作痛,却远不及心中的沉重。那两块几乎一模一样的蛇纹令牌,如同阴冷的毒蛇,盘踞在他的怀中,不断提醒他,这纷乱的世道下,潜藏着更深的阴谋。
“教官,前面就是通州地界了。”王五指着远处隐约可见的、如同巨兽脊背般蜿蜒的城墙轮廓,声音因伤痛和疲惫而沙哑。
越靠近通州,战争的气氛越发浓烈。官道上挤满了从北面逃难而来的百姓,拖家带口,神色仓皇。溃散的官军小队也时有出现,他们大多衣甲不整,丢盔弃甲,眼中只有劫后余生的麻木与对前路的茫然。与振明军这支虽然带伤、却依旧保持着基本建制和纪律的队伍擦肩而过时,这些溃兵往往投来混杂着惊异、羞愧乃至一丝嫉妒的目光。
通州城头,大明龙旗依旧在飘扬,但城墙上下的忙碌与肃杀,却透着一股大厦将倾前的紧张。护城河外的壕沟被加深,鹿砦、拒马层层设置,城头上兵卒往来穿梭,搬运着滚木礌石,几门沉重的火炮被推上了关键位置的炮位。一队队穿着各色号衣的官兵在城外扎营,旗号杂乱,有京营的,有河南、山东等地来的勤王兵,更多的则是像振明军这样,打着不为人知旗号的地方部队或新立营头。
林慕义没有贸然靠近城池,而是在距离通州城数里外、一处背靠土丘、临近水源的废弃村落遗址下令扎营。他深知,此刻的通州鱼龙混杂,贸然进城,不仅可能被征调充当炮灰,更可能卷入难以预料的麻烦。
营地刚刚立起栅栏,派出警戒哨,一队约五十人的骑兵便簇拥着一名宦官和一名文官打扮的人,径直来到了营外。那宦官面色白净,眼神却带着内廷特有的审视与倨傲,文官则身着青袍,乃是兵部职方司的主事。
“敢问营中主将,可是天津卫振明军林游击?”那宦官尖着嗓子问道,目光扫过营地内虽然疲惫却依旧井然有序的士卒,尤其在那些缴获的后金战马和甲胄上停留了片刻。
林慕义整了整衣甲,迎出营门:“末将正是林慕义,不知天使驾临,有何训示?”他心中明了,这必然是曹化淳或者皇帝的眼线,消息传得真快。
那宦官展开一卷黄绫,朗声道:“皇爷有口谕!闻天津卫游击林慕义,于黑山峪奋勇杀敌,力挫虏锋,斩获颇众,朕心甚慰!特赐银五百两,绢百匹,犒赏将士!望尔等再接再厉,固守通州,为国建功!”
“臣,林慕义,领旨谢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林慕义带头跪下,身后将士哗啦啦跪倒一片。虽然只是口谕和区区赏赐,但这代表着来自最高层的肯定,对于提振这支新遭重创的军队的士气,至关重要。
宣旨完毕,那宦官和兵部主事被请入简陋的中军帐。宦官自称姓田,是曹化淳的干儿子,态度缓和了许多,低声道:“林游击,干爹让咱家带话,你做得很好,没有辜负皇爷和干爹的期望。黑山峪一战,打出了威风,也堵住了朝中不少人的嘴。”
那兵部主事则更关心实际军情,仔细询问了黑山峪之战的细节,后金兵的兵力、装备、战术特点,以及林慕义对当前敌情的判断。林慕义一一作答,隐去了蛇纹令牌之事,只强调后金兵精锐,但其劫掠队伍并非无懈可击。
“林游击所见与职方司研判大致相同。”那主事沉吟道,“虏酋皇太极此番志不在小,其主力围攻蓟州不下,已分兵南下,劫掠香河、宝坻,前锋游骑已出现在通州以北二十里外。通州乃漕运命脉,京师咽喉,万不容有失。兵部已行文各路勤王兵马,皆需听从通州兵备道、漕运总督及镇守太监统一调遣。”
他看了一眼林慕义,语气带着一丝告诫:“林游击虽立新功,然毕竟官职尚低,资历尚浅。通州如今各方云集,将星荟萃,还望林游击能顾全大局,谨守本分,莫要……擅起争端。”
林慕义心中冷笑,这是提醒他不要仗着有点功劳和内廷背景就翘尾巴,要听话。他面上恭敬应道:“末将明白,定当谨遵上峰号令,恪尽职守。”
送走天使,那五百两赏银和百匹绢布被抬入营中,总算稍稍缓解了军需的窘迫。林慕义下令,将赏银大部用作阵亡将士抚恤和伤员医药,绢布分给有功士卒,自己分文不取。
接下来几日,振明军一边抓紧时间休整,救治伤员,消化黑山峪的缴获——尤其是将那些完好的后金棉甲、铁甲进行改造,分配给军中的精锐战兵;一边派出斥候,小心翼翼地向北侦查敌情。
通州城外的气氛一日紧过一日。不断有坏消息传来:香河失守,宝坻被围,后金大队骑兵在通州以北的原野上纵横驰骋,如入无人之境。各路明军大多紧闭营门,不敢出战,偶尔有小股部队出城侦察,往往与后金游骑发生遭遇战,败多胜少。
这一日黄昏,林慕义正在查看王五绘制的通州以北地形草图,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派往北面侦查的一队斥候仅有三人逃回,人人带伤,坐骑汗出如浆!
“教官!不好了!”为首的斥候什长滚鞍下马,声音带着惊恐,“建奴……建奴大队骑兵,不下三千骑,绕过我军几处营寨,直扑……直扑通州漕运码头去了!看架势,是要断我漕运,焚我粮仓!”
帐内众人脸色骤变!
通州漕运码头,囤积着大量从南方经运河运来的漕粮,是京师和前线数十万军民的命脉所在!若被焚毁,后果不堪设想!
“码头守军情况如何?”林慕义急问。
“码头只有漕运总督衙门的几百营兵和少量民壮驻守,绝难抵挡建奴精锐骑兵!”斥候肯定道。
“其他各营呢?可有动静?”
“末将回来时,只见几处大营辕门紧闭,并未见出兵迹象!”
李贵猛地站起:“教官!我们不能眼睁睁看着粮仓被烧啊!”
林慕义脸色铁青,心脏狂跳。出兵,以区区四百残兵,去迎击三千后金铁骑,无异于以卵击石!不出兵,坐视粮仓被焚,通州必乱,京师震动,他林慕义和振明军之前所有的努力和牺牲,都将化为乌有,更将背负见死不救的骂名!
他猛地看向地图,目光死死盯住漕运码头的位置,又抬头望向帐外暮色沉沉的天空,仿佛能听到远方隐隐传来的马蹄雷动。
一瞬间的挣扎后,他的眼神重新变得锐利如刀。
“传令!”他声音嘶哑,却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全军集合!轻装简从,只带武器和三日干粮!目标——通州漕运码头!”
他目光扫过帐中诸将,一字一句道:
“这一仗,不为功劳,只为守住这漕粮命脉,守住这通州乃至京师的希望!”
“振明军,可以战死,绝不能吓死!”
“随我——驰援码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