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瞬间冻结,胡旋舞残留的热烈被肃杀取代,乐师们抱着乐器瑟瑟发抖,酒客们噤若寒蝉,连阿史那云罗也收敛了笑容,眼中闪过一丝警惕。
武官的目光最终钉在酒肆掌柜——那个看似木讷、指节粗壮的中年男人身上。他大步上前,沉重的战靴踏在夯土地面上发出闷响,居高临下,声音如同金铁摩擦:“奉右相钧令,搜捕昨夜潜入‘天枢阁’的逆贼同党!昨夜子时前后,可曾有生面孔投宿?或行踪鬼祟者在此逗留?若有隐瞒…”他猛地抽出半截横刀,雪亮的刀锋映着篝火,寒气逼人,“以同谋论处!”
“天枢阁?!”角落里一个老酒客失声低呼,声音带着极度的恐惧,“那…那可是存放…存放…”后面的话被他生生咽了回去,脸色惨白如纸。长安秘库“天枢阁”,传说中收藏着帝国最机要的图册、边防舆图乃至某些禁忌之物的所在!夜闯秘库,形同谋逆!
酒肆内死一般的寂静被恐慌的抽气声取代。掌柜的额头瞬间布满冷汗,腰弯得更低,声音发颤:“回…回禀军爷!昨夜…昨夜并无生客投宿!子时…子时早已闭门谢客,只有…只有几位常住的粟特行商在楼上歇息…”他努力回忆着,眼神慌乱地扫过全场。
武官冷哼一声,显然不信。他阴鸷的目光如同毒蛇,再次扫视全场,当掠过江宅一行人时,猛地顿住!
肖华那身价值不菲的宝蓝织锦襕袍,林悦清贵沉静的气质,李秀宁按在腰间刀柄上、指节泛白的手,以及江宅那如同磐石般沉默却透着危险气息的姿态…在这鱼龙混杂的胡肆中,显得如此格格不入!
“你们!”武官刀锋般的食指猛地指向肖华,“哪里来的?报上身份文牒!在此作甚?!”他身后的金吾卫瞬间散开半圈,手按刀柄,隐隐形成合围之势,气氛骤然绷紧至极限!
李秀宁全身肌肉瞬间绷紧,如同蓄势待发的猎豹,按在刀柄上的手青筋微凸,冰冷的杀意几乎要破体而出。
江宅微微侧身,不动声色地将林悦挡在身后半个身位,右手已悄然滑向横刀刀柄,拇指顶开了卡簧。
李白下意识地握紧了酒碗,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被惊扰的戾气。
杰克停下了炭笔,深棕色的眼眸抬起,脸上的烦躁和暴虐一闪而过。
千钧一发!
“呵…”一声带着明显不悦、甚至有些倨傲的轻笑打破了死寂。肖华慢条斯理地放下手中把玩的银杯,身体向后慵懒地靠向粗糙的土墙,脸上非但不见惧色,反而浮起一丝世家子弟特有的、对“粗鄙武夫”的轻蔑。他抬起眼皮,懒洋洋地瞥了那武官一眼,仿佛对方只是一只聒噪的苍蝇。
“河东裴氏,裴云。”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久居人上的从容韵律。说话间,他修长的手指探入怀中,缓缓取出一枚温润莹白的玉牌。玉牌在篝火映照下流淌着内敛的光华,正面以极其精湛的刀工刻着一只昂首振翅的玄鸟,背面则是两个古朴苍劲的篆字——“河东”!那玄鸟图腾与“河东”二字,如同无声的惊雷,狠狠砸在那武官心头!
武官脸上的戾气瞬间凝固,瞳孔猛地收缩!河东裴氏!关陇顶级门阀!其势力盘根错节,军中、朝野影响深远,绝非他一个小小的金吾卫队正所能招惹!他身后的士兵们更是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按在刀柄上的手松开了,脸上露出敬畏与不安。
肖华将玉牌随意地在掌心掂了掂,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眼神却锐利如刀锋:“怎么?右相杨公搜捕逆贼,连我裴氏子弟携友人在此领略胡地风情的私事,也要盘查?还是说…”他拖长了语调,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杨相爷的手,已经长到要伸进我五姓七家的后院了?”他将“五姓七家”四个字咬得极重,如同重锤敲在武官的心坎上。
武官的脸色由青转白,额头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河东裴氏正是五姓七家之一!眼前这青年气度非凡,手持货真价实的裴氏信物,言语间对杨相爷隐含的不敬…其身份地位绝非虚言!他刚才的冒犯,简直是自寻死路!
“末…末将不敢!”武官猛地抱拳躬身,姿态瞬间放得极低,声音带着惶恐,“裴公子息怒!末将职责所在,惊扰公子与贵友雅兴,实乃死罪!末将这就带人离开!望公子海涵!”他连头都不敢抬,对着手下厉声喝道:“还愣着干什么!撤!”说罢,如同躲避瘟疫般,带着手下金吾卫仓惶退出了酒肆,沉重的脚步声迅速消失在门外寒风中。
酒肆内一片寂静,随即爆发出压抑后如释重负的喘息和低低的议论。无数道目光聚焦在肖华身上,充满了敬畏、好奇和后怕。阿史那云罗眼中更是异彩连连,重新打量着这位“裴公子”,嘴角弯起饶有兴味的弧度。
危机解除,紧绷的气氛却未完全消散。李秀宁按在刀柄上的手缓缓松开,目光却变得更加深邃锐利,如同最精密的仪器,不动声色地扫过酒肆二楼回廊的阴影处。刚才官兵闯入时,那里似乎有几道目光格外冷静。
一个穿着华贵粟特锦袍、头戴镶宝石尖顶帽的胡商中年男子,正姿态悠闲地斜倚着栏杆,手中端着一杯殷红的葡萄酒,仿佛在欣赏楼下这场闹剧的余韵。
就在李秀宁目光锁定他的刹那,那胡商似乎有所感应,缓缓转过头。他的面容在阴影中有些模糊,唯有一双眼睛,如同沙漠夜晚的饿狼,闪烁着精明、冷酷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他的嘴角似乎还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嘲弄般的笑意。
他举起酒杯,优雅地凑向唇边。就在宽大的锦袍袖口滑落的瞬间——借着楼下跳跃的篝火光焰,李秀宁锐利的目光捕捉到,那胡商持杯的右手手腕内侧,靠近袖口边缘的皮肤上,赫然烙印着一个拇指大小的刺青!那图案线条扭曲诡异,形如一只倒悬的、尾钩狰狞上翘的毒蝎!在昏暗光线下,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邪异!
蝎纹!昨夜“天枢阁”失窃…与此人有关?!
“秘库…天枢阁…”李秀宁的声音如同寒冰碎裂,打破了酒肆内残余的诡异寂静。她看向江宅,“看来这长安城的水,比我们想的更深,也更浑。”
江宅的视线也扫过二楼,眼神锐利如刀锋。那蝎纹胡商带来的威胁感,远超刚才的金吾卫武官。他按在刀柄上的手并未离开,反而收得更紧。“蝎纹的人?难道箱子出现在这个时代的长安中?”
肖华收起了玉牌,脸上世家子的轻浮已褪去大半,眉头紧锁:“看来我们多了一项临时任务,绝对不能让蝎纹组织的人得到‘文明抑制器’!”他看向李秀宁。
“搂草打兔子,一起解决掉!”李秀宁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目光转向依旧沉浸在巨大悲愤与历史偏差冲击中的李白,“李翰林被‘赐金放还’,秘库当夜遭窃…若说巧合,未免太巧。”
她的话如同重锤,敲在每个人心上。皇帝驱逐诗仙,秘库随即失窃,这两件事在时间上的微妙重叠,透露出令人不安的阴谋气息。
“找到他!”李秀宁的声音斩钉截铁,再次对李白强调,“找到真正的李太白!弄清楚他离京前最后见了谁,说了什么!他的诗,他的酒,他走过的路,或许就藏着风暴的源头!”
李白浑身剧震,眼中迷茫与痛苦交织,最终化为一种近乎偏执的决绝。他猛地抓起酒碗灌了一大口,辛辣的液体灼烧着喉咙,也点燃了他眼中追寻的火焰。
“阿史那姑娘,”李秀宁转向一直饶有兴致观察他们的阿史那云罗,语气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这位画师杰克,就托付给贵商队了。希望他能画出让阿史那萨保满意的图册。”
阿史那云罗粲然一笑,如同沙漠骄阳,带着野性的活力:“放心!杰克画师,我们康国驼队,最欢迎有本事的人!明日卯时,西市‘波斯邸’前,驼铃响起,可别迟到哦!”她朝杰克眨了眨眼。
杰克沉默地点头,将画着阿史那云罗舞姿的皮纸迅速卷起,塞入箱中。他背起巨大的画板箱,动作干净利落,却带着一种捕猎般的专注。
酒肆内的气氛在官兵退去后稍缓,但蝎纹胡商的阴影和即将分头行动的任务,仍让空气紧绷。
江宅、李秀宁、肖华交换着眼神,正待起身——
“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