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女静慧那一声“父亲”,如同春日里的第一声惊雷,又似打破坚冰的暖流,瞬间击穿了数百年来横亘在这对父女之间那由时间、距离、苦难与无奈筑成的厚重冰霜。
焦富纵然心志坚如玄铁,历经磨难早已将情绪打磨得如同深海寒岩,此刻亲眼见到女儿那压抑已久终于爆发的孺慕之情,亲耳听到这魂牵梦绕的呼唤,也不由自主地泛起了一丝难以抑制的波澜,那里面混杂着酸楚、愧疚、失而复得的巨大喜悦,以及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
他上前一步,并未做出过于亲昵的举动以免在菩萨面前失仪,只是伸出手,虚虚地扶了一下女儿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的手臂,声音低沉而带着不容置疑的温暖与力量,沉声道:“好孩子,是为父……回来了。这些年,让你独自在此……苦了你了。”
这一句“苦了你了”,包含了多少未尽之语,多少无法言说的歉疚与心疼。
父女相认,劫后重逢,场景本该是温情脉脉,感人肺腑。
然而,此地终究是庄严殊胜的潮音洞,主导这一切的,是那端坐于莲台之上、慈悲与智慧并存、俯瞰三界因果的观音菩萨。这短暂的、充满人情味的沉默与激动,并未持续太久。
就在焦富的目光仍胶着在女儿的脸庞上时,观音菩萨那空灵平和、仿佛能洗涤一切尘埃的声音,再次如同清泉流泻般响起,温和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力量,瞬间将这刚刚升腾起的温情拉回了现实那冰冷而复杂的博弈棋盘之上。
“巡察使父女重逢,血脉相连,诚为喜事,亦是汝等宿缘所致。”菩萨的目光平静无波地看向焦富,话锋却如那杨柳枝下洒落的净水,看似柔和无形,实则精准无比地直指核心,不容回避,“然,旧日劫波已了,前尘因果已清,新局方开,未来之路尚需谨慎前行。”
她微微停顿,那蕴含无尽智慧的目光仿佛能穿透焦富的仙官袍服,直视他体内隐藏最深的秘密,继续道,语气依旧平和,却字字千钧:“巡察使当日于东海之极,挣脱海眼束缚,重获自由之时,气息牵引,曾吞噬了一条误入彼处的三首毒蛟,以其磅礴精气弥补自身亏空,此乃生存之道,无可厚非。”
焦富心中猛地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
菩萨继续道,声音空灵依旧:“那毒蛟的躯壳与寻常神魂,于你而言,不过是滋补元气之物,炼化便罢。但其腹中凝聚的那一道龙气,于我佛门净土,另有大用,关乎一方造化。还请巡察使行个方便,秉持公心,将此物交还,亦是功德一件。”
焦富心中冷笑连连,果然来了!但他脸上却迅速露出恰到好处的疑惑与茫然,仿佛真的听到了什么难以置信的事情,拱手道,语气带着七分真诚三分委屈:
“菩萨所言,着实令焦富甚是困惑,如坠云雾之中。什么三首毒蛟?焦富当日脱困之时,元气大伤,神魂尚且不稳,浑浑噩噩,只凭本能汲取周遭生机,或许……或许确实吞噬了些许不长眼、撞上门来的海兽精怪,但具体是何物种,形态如何,内蕴何物,早已记忆模糊,记不真切了。至于菩萨所说的那等龙气……更是闻所未闻,无从谈起啊。”
他直接矢口否认,摆出一副“我什么都不知道,就算不小心吃了什么也是无心之举,而且早就忘了”的无辜姿态,言辞恳切,表情到位。
到了他手里的东西,岂有轻易吐出的道理?这无异于虎口夺食!
观音菩萨对他这番近乎耍赖的否认,似乎毫不意外,甚至连眉梢都未曾动一下,神色依旧那般慈悲祥和,仿佛早已看穿了一切虚妄。
她只是轻轻拈起玉净瓶中的杨柳枝,在那蕴含三光神水的瓶中优雅地蘸了蘸,姿态从容不迫,语气平淡无波,却如同抛出定海神针般,清晰而缓慢地吐出了三个字:
“听潮庵。”
这三个字声音不高,却如同惊雷炸响在焦富耳边!
焦富面上的肌肉控制不住地微微一抽,尽管他瞬间强行压制了下去,但那一闪而逝的僵硬,已然暴露了他内心的震动。
这老虔婆,果然什么都清楚!自己方才那番装疯卖傻、推诿否认的表演,在她那洞悉一切的慧眼之中,恐怕如同跳梁小丑一般可笑!
话已点透,底牌已被对方掀开一角,再继续装傻充愣,便是自取其辱,也显得自己太过小家子气。焦富深吸一口气,知道此事今日无法善了,观音菩萨既然当面提出,必然是掌握了确凿信息,且对此物志在必得,早有准备。
他沉默了片刻,脸上那副精心伪装的茫然与困惑之色如同潮水般褪去,瞬间恢复了身为天庭巡察使的沉稳、精明与决断,抬眼,目光锐利地直视莲台上那尊慈悲法相:
“菩萨慧眼,烛照万里,明察秋毫,是焦富孟浪了。”他坦然承认,不再绕弯子,“既如此,焦富也不再赘言。那物……确实在我掌控之中。”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强硬起来,开始讨价还价:“不过,菩萨需知,此物于我,亦非全无用处。菩萨今日欲取,不知……愿意以何物相易?或者说,菩萨能许我何等‘方便’与‘前程’?”
他不再纠缠于交不交的问题,而是直接将谈判拉入了利益交换的层面,索要代价。
观音菩萨对于他这般赤裸直接、毫不掩饰的谈判姿态,并未显露出丝毫动怒或意外,反而唇角那抹慈悲的笑意似乎加深了些许,那笑容仿佛蕴藏着无穷的智慧与早已预料到一切的深意:“阿弥陀佛。巡察使快人快语,倒也爽利。既然谈及‘相易’,那便依世间常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