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三十,除夕。
凛冽的山风裹挟着细碎的雪沫,敲打着桃花坳家家户户的窗棂。
暮色四合,天地间仿佛被一层灰蓝色的薄纱笼罩,唯有坳子里零星亮起的橘黄灯火,如同散落的星辰,倔强地对抗着冬夜的寒寂。
张一清和老道师父居住的破败道观,此刻也被这年节的气氛浸染得暖意融融。
屋檐下挂起了两盏蒙着红纸的灯笼,在风中轻轻摇曳,投下暖融融的光晕。
院子里临时搭起的简易灶台上,一口大铁锅咕嘟咕嘟冒着白气,浓郁的肉香混合着柴火燃烧的松脂气息,霸道地弥漫开来。
锅里炖着赵屠户送来的半扇新鲜猪头、猪蹄膀,还有几根粗壮的筒子骨,汤汁翻滚成诱人的奶白色。
玄清子难得地换了身浆洗得发白的干净道袍,虽然依旧挽着那个松垮的道髻,但那皱纹满布的脸上,多了几分烟火气的满足。
他围着灶台转悠,时不时掀开锅盖,用长筷子戳戳肉块,嘴里念念有词:“火候还差些,再焖半个时辰……狗娃!别杵着,把院角的雪扫扫干净!”
张一清应了一声,拿起扫帚走向院角。
玉虚诀运转后带来的身体轻盈感依旧清晰,肺腑间的滞涩几乎消失无踪,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山野清冽的畅快。
他动作利落地扫开积雪,露出青石板的地面。
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越过低矮的院墙,望向坳子深处那片青砖灰瓦的院落方向。
今天是除夕,她家会怎么过?
张一清心里浮想联翩。
夜晚。
鞭炮“噼里啪啦”的炸响,打破了山坳的宁静,东家西户的爆竹声此起彼伏地响了起来,汇成一片欢腾的海洋。
空气里弥漫开浓烈的硝烟味,那是独属于除夕的、充满希望和驱邪迎新的气息。
张一清站在一条清澈冷冽的山溪旁,遥望着坳里家家户户的热闹,心头有些怅然孤寂。
掏出手机,点开绿泡泡,给宿舍兄弟们发送了贺岁短信后,张一清鬼使神差的点开那卡通萌妹头像,发送:睡了没?
过了片刻,就在张一清以为石沉大海时,居然收到了回复:没。
看着那简短的一个字,张一清开心起来,继续发送:我在村东头的“老地方”。
——
溪水在夜色中汩汩流淌,清冷如冰。
远处的爆竹声如同连绵的闷雷,在山坳间回荡,炸开一团团短暂而绚烂的光影,映得溪边的积雪明明灭灭。
硝烟味被凛冽的山风裹挟着,一阵阵地拂过面颊。
张一清握着手机,屏幕的光映着他嘴角一丝笑意。
他站在溪边一块熟悉的大石旁——这里是他和杨若澜,小时候常来“决斗”的“老地方”。
脚步声踩在薄薄的雪层上,发出轻微的咯吱声,由远及近。
张一清转过头。
少女披着一件厚实的墨色滚毛边斗篷,兜帽边缘一圈银灰色的风毛,衬得她清冷的脸庞愈发莹白如玉。
她踏雪而来,步履轻悄,仿佛融入了这寒夜。唯有那双清亮的眸子,在夜色和远处偶尔闪过的爆竹光芒下,显得格外沉静。
她在离张一清几步远的地方停下,目光扫过他,没说话,只是静静地望向溪水下游——那片被灯火点亮的坳子。
暖黄的灯火在寒夜里,晕染开一片模糊的光团,夹杂着隐隐约约的欢笑声,与这溪边的清冷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还以为你睡了。”
张一清打破了沉默,声音在空旷的溪边显得有些突兀。
“守岁。”
杨若澜的声音淡淡的,没什么情绪,目光依旧望着远处,“家里的习惯。”
“哦。”张一清应了一声,气氛又沉默下来。
寒风掠过溪面,卷起细碎的雪沫,扑打在脸上,带来一阵凉意。
远处又一阵密集的爆竹炸响,映亮了半边天空,也短暂映亮了杨若澜平静无波的侧脸。
张一清看着她清冷的侧影,心头那点“老地方”唤起的熟悉感,混合着此刻的寂静,和远处喧嚣的爆竹声,忽然撬开了记忆深处——某个尘封的角落。
他清了清嗓子,带着点试探开口:“若澜,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你那气势汹汹的样子,跟你现在比,真的差老多了!”
杨若澜终于缓缓转过头,清冷的眸子浮现一丝笑意,“那还不是被你气的。”
张一清咧嘴一笑,露出整齐的牙齿。
杨若澜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两人仿佛又回到了那个——被揍得哭爹喊娘的童年午后。
记忆的闸门轰然打开:
那也是个冬天,他大概七八岁,比现在矮一大截,还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皮猴。
他偷偷溜到杨家后院墙根下,想看看杨若澜在练什么新功夫。
透过墙缝,他看到小小的杨若澜穿着一身素净的练功服,正握着一杆比她人还高出不少的木枪,在院中雪地上练习。
小小的身影,动作却异常沉稳有力。
木枪在她手中仿佛活了过来,或刺或挑,或扫或崩,带起呼呼风声,搅动着地上的积雪。
汗水浸湿了她额前的碎发,粘在光洁的额头上。
她紧抿着唇,眼神专注得可怕,小小的脸上,透着一股远超年龄的坚毅和狠劲。
张一清看得入神,又觉得那副小大人似的认真模样特别逗。
不知怎的,脑子里就蹦出评书里听来的猛张飞形象,脱口就喊了出来:“哈哈哈!‘女张飞’!杨若澜是‘女张飞’!”
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冬日午后格外清晰。
院中的小身影瞬间僵住。
下一秒,张一清只觉得眼前一花!
那个小小的“女张飞”,如同被激怒的灵猫,兔起鹘落,几个纵跃就翻过了不算矮的院墙!
他甚至没看清她是怎么过来的,只觉得一股冷风扑面,紧接着手腕就被一只冰冷而力道惊人的小手死死扣住!
“啊——!”剧痛让他惨叫出声。
杨若澜的小脸绷得紧紧的,眼神冰冷,一言不发,反手一拧,一个干净利落的擒拿,就把高出她半个头的张一清,狠狠掼倒在冰冷的雪地里!
积雪灌了他一脖子,冻得他直哆嗦。
“你……你偷袭!”
张一清又惊又怒,挣扎着想爬起来。
杨若澜根本不给他机会,小小的身影快如闪电,扑上来又是一顿毫不留情的拳脚。
她似乎深谙人体脆弱的关节和穴位,下手精准狠辣,专挑又疼又不致命的地方招呼。
张一清空有一身蛮力,在她面前却像个笨拙的沙袋,只有挨揍的份,连滚带爬,哭爹喊娘,狼狈不堪地被揍得鼻青脸肿,最后只能抱头鼠窜。
那顿胖揍,让张一清足足疼了好几天,更让他憋了一肚子不服气。
他可是坳子里的孩子王(自封的),怎么能被一个比自己矮的小丫头片子揍成这样?
“奇耻大辱!”
小张一清揉着青紫的眼眶,咬牙切齿。
接下来的两个月,他像是着了魔。
不再满山疯跑掏鸟窝,而是天天往老道师父那钻,缠着师父教他“一招制敌”的绝技。
玄清子被他烦得不行,又看他鼻青脸肿实在可怜,就丢给他一本破破烂烂、画着小人打架的图谱(后来张一清才知道,那是本粗浅的擒拿手抄本),让他自己琢磨。
张一清如获至宝,对着图谱比划,对着院里的老枣树摔打,还偷偷观察杨家武馆的弟子练功,模仿他们的动作。
他觉得自己脱胎换骨,练成了绝世神功,报仇雪恨的时刻到了!
两个月后的一天下午,阳光正好。
他雄赳赳气昂昂,再次来到杨家后院墙根下,深吸一口气,气沉丹田,朝着里面大喊:“‘女张飞’!出来!再打过!这次我一定把你打趴下!”
院门“吱呀”一声开了。
杨若澜走了出来。
两个月不见,她似乎又长高了一点,依旧是那副清冷中带点傲娇的模样。
她看着眼前这个一脸“我已神功大成”表情的张一清,眼神里连一丝波澜都没有。
“还来?”她只问了两个字。
“来!”张一清拉开架势,自觉气势如虹。
然后…… 就没有然后了。
战斗结束得比上次还快。
张一清那些对着桃树练了千百遍的“绝招”,在杨若澜面前,幼稚得像小孩过家家。
她甚至没用木枪,只是身形一晃,就轻松避开了他自以为势大力沉的一扑,脚下一绊,手上顺势一带一按……
“噗通!”
张一清再次以极其标准的狗啃泥姿势,重重摔在冰冷的青石板上,摔得他眼冒金星,半天爬不起来。
他甚至没看清,对方是怎么出手的。
杨若澜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小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淡淡地丢下一句:“花架子。”
然后转身,留下一个潇洒(在张一清看来是极度嚣张)的背影,砰地关上了院门。
从那以后,张一清的童年,基本就是练武,挑战,挨揍。再练,再挑战,再挨揍的死循环……
寒风呼啸着卷过溪畔,将张一清从那段“惨痛”的回忆里拽了回来。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鼻子,仿佛还能感受到当年青石板撞击的酸痛。
“咳……”他干咳一声,掩饰着尴尬,看向身旁的杨若澜。
她依旧望着远处的灯火,侧脸在雪光和远处偶尔闪过的爆竹光芒映照下,线条优美而清冷。
只是,张一清似乎捕捉到她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弯了一下?
那弧度快得如同幻觉,转瞬即逝。
溪水潺潺,远处坳子里的喧闹声、爆竹声、隐约的欢笑声,交织成除夕特有的背景音,如同温暖的潮水,包裹着溪边这一隅寂静。
雪,似乎下得更密了些,无声地落在他们的肩头、发梢,落在潺潺的溪流,和覆雪的岩石上。
天地间,仿佛只剩下这片安宁的落雪声,和远处人间烟火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