铅灰色的天幕下,一辆崭新的法拉利F8 Spider如同燃烧的火焰,引擎低沉的咆哮,撕裂了港岛环海公路的寂静。
胡菲儿猛地一打方向盘,火红的车身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从主干道冲下通往浅水湾的岔路。
强劲的海风灌入敞开的车篷,带着咸湿的凉意和自由不羁的味道,猛烈吹拂着车内的一切。
胡菲儿精心打理的波浪长发被彻底打乱,发丝狂舞着掠过她光洁的额头,和微微泛红的双颊。
她非但没有在意,反而发出一声畅快的轻呼,脚下油门更深,引擎的轰鸣骤然拔高,跑车如同离弦之箭,沿着蜿蜒的海岸线疾驰。
“张一清!”她的声音在呼啸的风中依旧清脆,带着一种近乎宣泄的兴奋,盖过了引擎和海浪的合奏。
她空出一只握着方向盘的手,指向公路右侧那片豁然开朗、在阴郁天色下呈现出深邃灰蓝色的海面,“看!浅水湾!我们去看海!”
没有等待回答,方向盘在她手中灵巧转动,火红的法拉利如同识途的烈马,猛地冲下通往沙滩的缓坡。
昂贵的定制轮胎碾过粗粝的沙石,发出沙沙的摩擦声,最终稳稳停在空无一人的沙滩边缘,距离翻涌的浪花不过十几米。
引擎熄火,世界安静下来,只剩下海浪不知疲倦地涌上、破碎、退去的永恒节奏,以及海风拂过耳畔的低语。
胡菲儿利落地推开车门,踢掉脚上那双价值不菲的银白色水晶高跟鞋,任由它们随意地歪倒在驾驶座旁。
她赤着脚,毫不犹豫地踩上微凉潮湿的沙滩。
细腻的沙粒包裹住她的脚踝,带来一种奇异的、踏实的触感。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整个海洋的气息纳入胸中,随即张开双臂,像一只挣脱束缚的海鸟,迎向那带着咸味和自由气息的风。
张一清推开车门,站在副驾旁。
海风立刻将他深灰色的西装外套吹得微微鼓起,露出里面熨帖的白色衬衫,勾勒出他清瘦却挺拔的身形。
他没有立刻走向沙滩,只是沉默地望着前方。
胡菲儿纤细的身影,立在灰蓝色的天幕与深色的海水之间,米白色的风衣下摆被海风掀起,猎猎作响。
她微微仰着头,闭着眼,任由风拂过她的脸颊,吹乱她狂野的发丝。
远处,海浪一次次执着地涌上沙滩,留下大片湿润的深色痕迹,和转瞬即逝的白色泡沫,旋即又被更大的浪涛卷走,周而复始,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永恒意味。
一种无声的、沉甸甸的东西,随着这永恒的浪涌,悄然弥漫在两人之间。
“菲儿,我要走了。”
张一清的声音终于响起,穿透了海浪的喧嚣,传入胡菲儿耳中。
胡菲儿张开的双臂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背影似乎僵硬了那么一瞬。
她没有回头,依旧面朝着大海,只是那迎风的姿态里,悄然多了一丝紧绷。
海风卷起她鬓边几缕散落的发丝,缠绕着,又松开。
过了几秒,她才轻轻地、几乎被风吹散地应了一声:“嗯。”
那声回应飘散在风里,轻得像叹息。
她缓缓放下张开的手臂,环抱住自己,仿佛有些冷。目光依旧投向遥远海平线,那里海天相接,一片混沌的灰蓝。
“下次见面……”她再次开口,声音比刚才清晰了些,带着一丝努力维持的平静,却又藏着难以掩饰的飘忽,“会是什么时候?”
海风卷着浪涛的湿气扑面而来,吹得张一清额前的碎发不断拂过眉骨。
他看着胡菲儿被风吹得单薄又固执的背影,不由脱下了西装外套,轻轻披在她肩上。
“谢谢。”她低声道,指尖摩挲着外套的袖口。那上面还残留着张一清的气息,干净、温暖,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松木香。
“会再见的。”他终于回答,声音依旧平静无波,像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
胡菲儿倏然转过身。
海风迎面吹来,将她所有的发丝都向后掠去,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和那双此刻蕴藏着太多情绪的眼眸——有瞬间的错愕,有被这模糊答案刺中的失落,有倔强的不甘,还有一丝深藏的委屈。
她向前一步,赤脚踩在潮湿的沙子上,留下一个清晰的脚印,离他更近了些,风衣的下摆几乎要触碰到他的裤脚。
“张一清,你就像是风一样。在深水埗,你说来就来,挡在我前面。在医院……你躺在那里,我觉得天都要塌了,可你醒了,又像什么都没发生过!现在,索菲亚走了,周家的事也了了,你又要像一阵风一样走掉?”
她的话语如同被压抑许久的溪流,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带着急促的喘息。
“你告诉我,对你来说,我到底是什么?是深水埗路边一个需要你顺手保护的麻烦?还是……还是……”
她的话语戛然而止,仿佛用尽了所有的勇气,后面的话哽在喉咙里,灼烧着,却再也吐不出来。
只是那双眼睛,紧紧地、一眨不眨地盯着张一清,带着孤注一掷的探寻和脆弱。
张一清的目光落在她脸上。
海风将她脸颊吹得有些发白,鼻尖却微微泛红,倔强的眼神深处,是清晰可见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水光。
他看到了她的委屈,她的不甘,她小心翼翼藏起的依赖,以及那份连她自己都尚未完全确认的心意。
这双饱含情绪的眼睛,让他不禁又回想起——那晚枪林弹雨下的亡命飞车,那句惊恐万状又强装镇定的“张一清,坚持住”。
他沉静的眼眸荡开一丝细微的涟漪,手缓缓抬了起来。
不是去触碰她,而是伸向她被风吹乱、几缕发丝正贴在微凉脸颊上的鬓边。
动作很慢,带着一丝迟疑和慎重。
胡菲儿的呼吸不由屏住。
她看着他骨节分明、带着薄茧的手指缓缓靠近,心跳如擂鼓,几乎要撞破胸腔。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凝滞。 海浪声、风声都退得很远,世界只剩下他指尖靠近的轨迹,和她骤然失序的心跳。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她脸颊上那缕不听话的发丝时——
嗡!嗡!嗡!
一阵突兀而急促的震动声,如同冰冷的钢针,刺破了这方寸之间酝酿的所有氛围。
声音来自胡菲儿的风衣口袋。
他抬起的手顿在半空,离她的脸颊只有寸许之遥。眼底那丝微澜,重新被深不见底的沉静取代。
他收回手,动作恢复了惯常的利落,仿佛刚才的迟疑从未发生。
胡菲儿眼中刚刚燃起的光,如同被狂风吹熄的烛火,瞬间黯淡下去。
她深吸口气,从口袋掏出仍在振动的小巧手机,有些迁怒地瞪着那不合时宜打来的电话号码,最终还是按下了接听键。
“……是我。”胡菲儿对着电话开口,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目光却投向远处铅灰色的海平线,“……好,我知道了。”
通话极其简短。
挂断电话后,她微微低着头,海风吹得她发丝凌乱,看不清表情,只有紧抿的唇线透着一丝倔强的苍白。
沙滩上,她刚才留下的那个脚印,正被新涌上来的潮水温柔地抹平,只留下一片湿润的痕迹,如同从未存在过。
“刚接了个戏……下周就要去马莱取景了。导演说……可能要拍三个月。”
她顿了顿,像是在组织语言,又像是在给自己鼓劲,“拍戏……我会好好拍的。你答应过,要看的。”
“嗯。”张一清看着她强撑的笑容,心头那根弦似乎又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答应的事,我会做到。”
他不再多言,转身走向那辆火红的法拉利。
海风似乎更大了一些,卷起细小的沙粒,打在车身上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胡菲儿站在原地,看着他挺拔却透着孤绝的背影拉开车门,坐进副驾驶的位置。
她没有立刻上车。只是默默走到歪倒在沙地上的高跟鞋旁,弯腰将它们拾起,却没有穿上。
冰凉的鞋拎在手中,赤脚踩在逐渐被潮水浸得更凉的沙滩上,一步步走向驾驶座。
火红的跑车再次发出低沉的咆哮,引擎预热的声音,在空旷的海滩上格外清晰。
胡菲儿紧握着方向盘,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她目视前方,将油门踩得很深,仿佛要将所有的情绪,都宣泄在速度带来的轰鸣与推背感里。
火红的法拉利如同离弦之箭,猛地蹿出,沿着来时的路,疾驰而去,只留下两道深深的车辙印和飞扬的尘土,迅速被海风抚平。
张一清迎着灌入的海风,侧头望向那似憋着一股劲的俏脸。
他的眼神沉静依旧,却似乎比刚才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深意。
“菲儿,”他的声音透过风声传来,清晰地落入她耳中,“保护好自己。”
胡菲儿搭在方向盘上的手指猛地收紧,一股强烈的酸涩猛地冲上鼻尖。
她用力咬住下唇,才将那不合时宜的泪意逼了回去。
她没有看他,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发不出声音。
风中,仿佛有声极轻的叹息,又像是某种尘埃落定的释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