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离的手臂如同铁箍,冰冷而稳定地禁锢着青瑶的腰身。他身形展动,快如鬼魅,在长春宫外尚未完全平息的混乱与幢幢黑影中穿梭,如同融入夜色的蝙蝠。风声在青瑶耳边呼啸,刮得她脸上生疼,周身骨骼仿佛都要在那急速的移动与之前重伤的叠加下散架,识海中那锁魂印结构图带来的灼痛更是如同附骨之疽,持续撕扯着她残存的意识。
她无力挣扎,甚至连思考都变得极其艰难。大脑被剧痛与虚弱占据,只剩下几个模糊的念头在盘旋:陆离为什么要救她?他要把她带去哪里?他是否看到了锁魂印爆发的异象?是否知道她已窥得核心秘密?
未知与猜疑,比身体的痛苦更令人窒息。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短短数十息,也许漫长如一个世纪,陆离的速度骤然减缓,随即一个转折,掠入了一处极其僻静、几乎没有任何光线的宫苑死角。这里似乎是某处早已废弃的殿宇后院,残垣断壁在夜色下如同蹲伏的巨兽,空气中弥漫着陈腐的尘土气息。
他松开手,将青瑶轻轻放在一处半塌的廊檐下,让她背靠着冰冷斑驳的墙壁。
青瑶一脱离他的掌控,立刻蜷缩起身体,剧烈地咳嗽起来,喉头腥甜不断上涌,她死死咬住牙关才没有再次呕血。她抬起沉重的眼皮,在几乎完全的黑暗中,只能勉强看到陆离模糊的轮廓站在她面前,沉默得像一块礁石。
“为……为什么……”她声音嘶哑破碎,几乎不成调。
陆离没有立刻回答。他似乎在黑暗中审视着她,那双锐利的眸子即便在如此昏暗的环境下,也仿佛能洞悉一切。过了片刻,他才开口,声音依旧是那股子化不开的冰冷,却似乎少了几分以往的纯粹命令,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复杂:
“‘凝神露’的反噬,‘寒髓引’的隐患,加上神魂过度透支……你能撑到现在,倒是让本官有些意外。”
他果然知道!他知道她动用了“凝神露”!他甚至精准地说出了她此刻的状态!
青瑶心中骇然,强撑着冷笑道:“陆大人……是来验收成果的?还是……来灭口的?”
“若想灭口,你此刻已是一具尸体。”陆离的语气平淡无波,“本官若要杀你,在长春宫便可动手,何必多此一举。”
这话倒是事实。以陆离的身手和当时的情形,他若想杀她,她绝无幸理。
“那你……”青瑶心中疑团更甚。
“你看到了‘太阴锁魂印’的核心。”陆离打断她,这不是询问,而是笃定的陈述。
青瑶心脏猛地一缩,沉默着,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这是她目前最重要的筹码,绝不能轻易交出。
她的沉默,在陆离眼中已是答案。他向前逼近一步,虽无杀气,但那无形的压迫感却让青瑶呼吸一窒。“把你看清楚的,核心节点的位置与连接轨迹,告诉本官。”
他的目的,果然是这个!
“凭什么?”青瑶抬起头,尽管虚弱,眼神却带着一丝倔强的冷厉,“交给大人,然后呢?让‘先生’的仪式进行得更加顺利?让我死得更加……物尽其用?”
“你以为,不交出来,你就能活过今晚?”陆离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嘲讽,“子时三刻,‘逆星之仪’启动,无论你是否交出图样,你作为‘药引’的命运都不会改变。区别只在于,仪式是否完美。”
“既然如此,我为何要成全你们?”青瑶寸步不让。横竖是死,她宁愿带着这个秘密一起毁灭,也绝不让他们称心如意。
黑暗中,陆离似乎微微蹙了下眉。他沉默了片刻,忽然换了一个问题:“平阳郡王朱载堃,找过你几次?他给了你什么?又让你做什么?”
他连这个都知道?!青瑶心中再震。陆离,或者说他背后的“先生”,对宫中的监控,到底严密到了何种地步?
“这与大人无关。”她依旧选择紧闭牙关。
“无关?”陆离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一种洞察人心的锐利,“他是否告诉你,他是唯一能帮你破坏仪式、为你复仇的人?是否给了你诸如‘獬豸哨’之类的信物,让你在危急时刻求助?是否暗示你,西苑钟楼是最后的生路?”
他每说一句,青瑶的心就沉下去一分。他几乎分毫不差地说出了平阳郡王与她的交易内容!这怎么可能?!除非……除非平阳郡王身边,或者她身边,有陆离的眼线!
一股更深的寒意席卷了她。她自以为隐秘的行动,原来一直暴露在多方势力的目光之下!
“你……”她声音干涩,几乎说不出话。
“朱载堃确实与‘先生’有仇,他也确实想破坏仪式。”陆离的语气恢复了冰冷,“但他救不了你。他的计划,不过是以卵击石,甚至……他本身,也是仪式计划中的一环。”
“什么?!”青瑶失声惊呼,难以置信。
“有些棋子,自以为自己是棋手。”陆离的话意味深长,“你以为的盟友,或许只是别人眼中更肥美的祭品。”
这话如同冰水浇头,让青瑶瞬间通体冰凉。平阳郡王……也是祭品?这怎么可能?!那“先生”的图谋,究竟有多大?!
“那你呢?陆大人?”青瑶猛地抬头,死死盯住黑暗中那双冰冷的眸子,“你告诉我这些,又是为了什么?你效忠‘先生’,却又似乎……并不完全赞同他的计划?或者说,你另有所图?”
这是她最大胆的试探。陆离今晚的举动太反常了,救她,逼问图样,又揭露平阳郡王的可能结局……这绝不是一个纯粹忠诚的执行者会做的事情。
陆离再次陷入了沉默。这一次的沉默,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长久。废弃的宫苑里,只有风吹过断壁残垣的呜咽声,以及青瑶压抑不住的、粗重而痛苦的喘息。
良久,就在青瑶以为他不会回答,或者会直接动手用强时,陆离终于开口了,声音低沉得几乎要与这夜色融为一体:
“本官效忠的,从来不是某个人。”
这句话,如同黑暗中划过的第一道微光,虽然依旧模糊,却瞬间照亮了某种可能性!
青瑶的心脏狂跳起来。他不是完全忠于“先生”?那他效忠的是谁?皇帝?还是……其他势力?
“把图样告诉本官。”陆离再次重复了这个要求,但这一次,他的语气似乎有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变化,“这不是为了‘先生’,而是为了……阻止一个更坏的结果。”
“更坏的结果?”青瑶不解。还有什么比“逆星之仪”成功,她和孙贵妃魂飞魄散更坏的结果?
“完整的‘逆星之仪’,需要的不仅仅是‘容器’和‘药引’。”陆离的声音带着一种凝重的寒意,“它还需要一个‘坐标’,一个足以承载星辰之力降临、并将其导向特定目标的‘基石’。这个‘基石’……关乎社稷存亡。”
坐标?基石?社稷存亡?
青瑶听得心惊肉跳。她原以为这只是一场围绕后宫、牵扯前朝秘术的阴谋,难道……其影响竟能波及整个大明朝的国运?!
“你是说……他们的目标,不仅仅是……”
“告诉本官图样!”陆离打断了她,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急迫,“这是唯一可能找到并破坏那个‘坐标’的机会!否则,今夜之后,塌天的就不只是这座紫禁城!”
他的话语中透出的信息量太过巨大,带来的冲击让青瑶几乎无法思考。皇帝知道吗?平阳郡王知道吗?如果陆离所言非虚,那么破坏仪式,就不再仅仅是为了她个人的生死,而是关乎……
她看着黑暗中陆离那模糊却坚毅的轮廓,心中天人交战。该相信他吗?这个一直以冷酷监督者面目出现的男人,这个双手沾满血腥的锦衣卫镇抚使?可如果他真的另有所图,如果他效忠的真的是某种更高的“秩序”或“信念”,那么今晚他所有的反常举动,似乎都有了解释。
赌一把!必须赌一把!
无论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那渺茫的、可能存在的更大灾难,她都必须赌陆离此刻展现的,是真实的一面!
“我……我可以告诉你。”青瑶的声音因为虚弱和决绝而颤抖,“但我如何能相信你?又如何能保证,我交出图样后,你不会转头就将我卖给‘先生’?”
陆离似乎早就料到她会如此问。他沉默了一下,缓缓从怀中取出一物,并非武器,也非令牌,而是一块半个巴掌大小、颜色暗沉、边缘似乎有些残破的铁牌。他将铁牌递到青瑶面前,借着极其微弱的、不知从何处反射过来的一丝天光,青瑶勉强能看到,那铁牌上似乎刻着一个模糊的、她从未见过的徽记,那徽记的样式,带着一种古老而沧桑的气息,绝非本朝之物。
“认识此物吗?”陆离问。
青瑶茫然地摇了摇头。
“不认识最好。”陆离将铁牌收回,声音低沉,“记住,今夜你从未见过此物。你只需知道,持有此物者,与‘先生’绝非同道。这,便是本官给你的保证。”
他的保证依旧模糊,但那块陌生的铁牌,以及他话语中透露出的、与“先生”决然对立的立场,却让青瑶心中的天平倾斜了。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识海翻腾的剧痛,开始以最简洁的语言,描述她烙印在脑海中的那五个核心节点的位置、形态,以及它们之间那复杂无比的能量连接轨迹。她不敢有丝毫遗漏,也不敢有任何差错,这关乎着她最后的赌注。
陆离静静地听着,没有任何打断。直到青瑶说完最后一个字,虚弱得几乎再次晕厥过去,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
“很好。”
随即,他再次俯身,将一件东西塞入了青瑶几乎无法动弹的手中。那是一个小小的、硬硬的物体,似乎是一枚……丹药?
“这是‘固魂丹’,能暂时稳住你濒临崩溃的神魂,让你再多撑几个时辰。”陆离的声音依旧冰冷,“子时之前,想办法回到乾清宫,或者……去西苑钟楼。哪里更安全,你自己判断。”
说完,他不再停留,身形一晃,便如同鬼魅般消失在层层废墟与夜色之中,来得突兀,去得干脆。
青瑶独自瘫坐在冰冷的断垣下,手中握着那枚带着一丝凉意的“固魂丹”,脑中回荡着锁魂印的复杂图样、陆离那石破天惊的话语、以及那枚神秘铁牌的模糊轮廓……
今夜,她得到的信息太多,也太重。前方的迷雾似乎散开了一些,却又露出了更深处、更加狰狞恐怖的漩涡。
她挣扎着,将那颗“固魂丹”吞入口中。一股温和却坚定的力量缓缓化开,如同无形的支架,暂时撑住了她那即将碎裂的神魂,让她终于有了一丝喘息之机。
必须离开这里!必须在子时前,做出最后的抉择!
是相信皇帝,回到危机四伏却也可能是最危险之地的乾清宫?还是相信平阳郡王(尽管陆离警告了他也可能是祭品),前往未知的西苑钟楼?
她扶着冰冷的墙壁,用尽刚刚恢复的一丝力气,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夜色,愈发深沉了。子时的脚步,越来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