计划定下后,碧波城就悄然运转起来。
不过才两日,一支像模像样的商队便已经组建完毕。
货物、人手、通关文牒啥的全部一应俱全。
启程前夜,云清正对着铜镜,指尖沾了特制的灵膏,细细的修饰眉眼轮廓。
镜中人开始逐渐陌生,肤色微深,眼角略略下垂,掩去原本过于清亮敏锐的眼神,只余下几分清纯。
她需要一张墨规那样的,丢进人堆就找不着的脸。
“叫什么好?”她嘀咕。
本名不能用,得太祖奶奶那辈的名字?似乎又过于刻意了吧。
“林鸢。”她忽然定下。
她喜欢鸢尾花,寻常,生命力顽强的野花,根却抓得深。
这名字普通,还带着点草莽气,适合一个需要四处奔波的人。
她对着镜子无声念了两遍,试图让身体记住这个新代号。
祈祷到时候不要念错,念错了可就丢人了。
不对,不是丢人的问题,是丢命的问题。
窗外传来轻微响动,像是什么鸟飞过去了。
云清正动作一顿,下意识按向袖中藏着的阵符。
不过片刻后,一切再度归于沉寂。
她缓缓吐出口气,意识到自己仍像一张拉满的弓一样。重生以来,信任成了最奢侈的东西,即便此刻身处盟友地界,那股紧绷感也如影随形。
她收起药膏,执笔蘸墨,将虚拟的名号写在文牒上,最后把碧波城的玉印泡在朱砂里,按了上去。
又将文牒仔细塞入怀中。
次日清晨,车队在城主府偏门整装待发。
凌风换了一身锦蓝色常服,温润依旧。
凌霜则换上了一套利落的紫色长衫,长发束起,腰间佩剑,英气逼人,见到云清正便快步走来,便递过一个包裹。
“给你的,里面又几件换洗衣物,料子普通些,符合身份。”
凌霜压低声音,探到云清正耳边。
“里头还塞了点防身的小玩意儿,我爹默许了。”
云清正接过,“多谢师姐。”
这份细致周到让她心头微暖。
“出门在外,叫我队长或者师姐都行。”
凌霜冲她眨了下眼,随即恢复严肃,转身去清点人数。
云清正目光扫过车队。
驮兽低声喷着鼻息,后面两只在嚼着料草,伙计们检查绳索货物,一切井然有序。
她的视线最终落在角落一个沉默的护卫身上。那人穿着与其他护卫无二的灰布衣衫,身量中等,面容平庸,正低头整理鞍袋。
是墨规。或者说,蓝先生。
云清正走过去,状似随意地拍了拍身旁驮兽的脖颈。
“蓝护卫,早啊。”
那人动作未停,只从喉间懒懒应了一声:“嗯。”
云清正也不在意。
这人肯屈尊降贵扮成这副模样已是极限,难道还指望他笑脸相迎?
她心底莫名有点想笑,这场景太过荒诞——幽冥宗宗主,无渡涯的主宰,此刻正灰头土脸地混在商队里当个小护卫。
凌风最后与父亲派来的心腹管事低声交代几句,便翻身上马,朗声道:
“出发!”
车队辘辘驶出碧波城门。
天空是那种雨后初霁的淡灰色,阳光挣扎着透出几缕,照亮前方蜿蜒的土路。
行程初始颇为沉闷,都没什么人说话。
云清正大多时间窝在分配给她的马车里,翻阅几卷阵法图谱,实则是在脑海中反复推演可能遇到的各种情况,以及用“林鸢”的身份该如何应对。
晌午歇脚时,众人围坐在路旁树下啃干粮。
凌风递给她一块肉脯,随口问:“林先生这一路可还习惯?我们行商之人,风餐露宿是常事。”
云清正接过,“还好。比预想的…平稳。”
“这才刚开始呢。”凌霜拿着水囊走过来,倚着树干,“往前路就不好走了,听说有一段靠近青雾坪的路,听说最近不太平,总有小股流匪出没。”
墨规靠在稍远一点的树干下,帽檐压得低低的,闻言抬头看过来一眼。
云清正抬头看回去 ,她觉得这位蓝护卫恐怕连流匪的埋骨地方都选好了。
她配合地露出些许忧虑:“流匪?商队护卫能应付吗?”
“问题不大。”凌风语气温和却肯定,“我们人手足够,寻常毛贼不敢招惹碧波城的。”
他顿了顿,看向云清正,脸上浮现出一丝丝坏笑的神情,“林先生似乎对阵法颇有研究?听闻碧波城新得的几处矿脉,维稳阵法都出自先生之手?”
云清正知道这是凌风在帮她完善“林鸢”的人设,也是在试探她临场应变。
她垂下眼,撕着肉脯,开始故作谦逊:“略懂皮毛,混口饭吃嘛。贵城的矿脉地火活跃,确实费了些手脚,侥幸着未出纰漏。”
“先生过谦了。”
凌风微笑,“能得城主赏识,必是有真本事的。”他笑笑,既捧了林鸢,也暗示了云清正她的身份可靠性。
一旁默不作声的墨规忽然极轻地哼了一声。
这人什么意思?嘲笑她编故事?
还是不屑凌风的场面话?
她忍不住飞过去一个眼刀,却只看到他帽檐下露出的半张脸上,嘴角撇了撇。
凌霜没注意这边,啃着果子插话:“要我说,研究阵法不如练剑实在。遇上事儿,一剑过去,比什么阵都管用嘛。”
云清正还没开口,凌风已无奈摇头:“姐,阵剑各有千秋。若无阵法稳固地火,炼剑坊怕是三天两头要炸炉子了。”
“炸了就修,修不好就打,打不过就跑呗。”凌霜说得理直气壮。
云清正终于没忍住,嘴角弯了一下。
这姐弟俩的相处方式,让她想起一些久远的属于云清正的模糊记忆。
她下意识看了墨规一眼,那人依旧像个影子,仿佛周遭的对话与他无关。
墨规并非不关心。
凌风的试探在他意料之中,云清正的应对也算及格。他的大部分注意力分散在外围环境,感知着风吹草动。
扮演护卫于他而言如同披上旧衣,行动本能刻在骨子里,无需要思考的。
他只是在想,“流匪”出现的时机是否过于巧合。
但是这份对于云清正的过度保护源于何故,他拒绝深想。
下午路程果然颠簸起来。
马车行经一段碎石路,颠得云清正五脏六腑都快移了位。
她不得不抓住车窗稳住身子,暗自开始诅咒这具还没完全练结实的筑基期身体。
一次特别剧烈的颠簸后,她没坐稳,猛地朝一侧歪去。眼看额头就要撞上车壁,一只手臂却从旁边伸过来,格挡了一下。
力道不轻不重,恰好止住她的势头。
云清正愕然转头,看见墨规不知何时策马靠近了车窗,依旧看着前方,仿佛刚才只是随手挡开一根树枝子一样
“多谢…”她下意识道。
那人没回应,一夹马腹,又超到前面去了,留给她一个冷淡的背影。
傍晚时分,天色暗沉得快。
车队在一处背风的山谷扎营。伙计们熟练地生火造饭,搭起简易帐篷。
凌霜拉着云清正去溪边打水。
暮色泠泠。凌霜弯腰舀水,终于憋不住低笑出声:“娘诶,我还是没法习惯…你看他那样子没?擦那把破刀擦得跟什么神兵似的…演技可真好。”
她笑得肩膀直抖,“我爹早上还偷偷问我,要不要给‘蓝先生’单独安排个小帐篷,被我拦住了,我说不能露馅儿…”
云清正也忍不住笑了:“也是难为他了。”
“是啊,难为他了,也难为我们了,得配合着演。”
凌霜止住笑,叹口气,神色认真起来,“不过,有他在,确实安心不少。就是这气氛太诡异了吧。”
回到营地,火堆燃起。
凌风与管事商议路线。墨规坐在火堆远处的石头上,擦刀。
火光跳跃,在他脸上投下影子。
云清正接过伙计递来的热汤,找了个离火堆不远不近的位置坐下。
夜风渐起,吹得火苗忽明忽暗,带来远处山林模糊的兽吼虫鸣。
凌风商议完走过来,坐在她身边,递过一个烤热的饼子。
“林先生今日辛苦。照这速度,后天午后应能抵达赤焰门地界。”
“希望一切顺利。”云清正低声道,接过饼子。温热的触感透过油纸传来,稍稍驱散了夜间的寒意。
“会的。”凌风语气温和,“我们准备充分。”他目光扫过整个营地,在经过远处那个墨宗主时略微停顿了一下,随即若无其事地移开。
云清正小口啃着饼子,饼子不好吃,味同嚼蜡。
她知道凌风的信心来源于何处——来源于对碧波城实力的自信,也可能来源于对蓝先生深不可测实力的认知。
但她无法如此乐观。
卫长风如同悬顶之剑,仙盟的庞然大物阴影重重,前路遍布荆棘。
这短暂平凡的旅途,反而像暴风雨前虚假的宁静。就是没法让人安心来。
她看向墨规。他依旧维持着擦拭长刀的姿势。
他与这喧闹的充满生人气息的营地格格不入,像一座孤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