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叫头遍,天还墨黑,村子里静得只能听见几声零星的犬吠。陈家小院里已经亮起了微弱的灯光,灶房里飘出炊烟。青山揉着惺忪睡眼,嘴里叼了个冷饼子,扛着铁锹,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河渠主水口走去。清晨的河边带着寒意,水汽氤氲。他找到那个用石块和泥土垒砌的主水口,用力将堵门的几块大石头撬开。清澈的河水立刻欢快地涌向通往村尾高地的支渠。他裹紧单薄的衣衫,蹲在渠边,就着冰冷的河水啃了几口饼子,眼睛还得时刻留意着水流,防止杂物堵塞。这份起早贪黑的辛苦,是为了父亲口中那“比河水金贵”的人心。
与此同时,陈满仓也已来到自家西北边那六亩地头,就着朦胧的天光,仔细清理着通向自家田垄的引水小沟,他用铁锹将沟底的淤泥铲出,又把两侧被雨水冲垮的田埂拍实。王氏则带着秀荷,天不亮就去了西头那最让人揪心的四亩地,那里的土质更硬,两人用手扒,用锹挖,汗水很快浸湿了她们的鬓角,手上也磨出了新的水泡,但她们不敢停歇,只盼着等会儿水来时,能多存住一点。秀兰留在家中,灶台、院子、鸡圈忙得团团转,还要准备好够一家人吃一天的口粮。
而在永宁镇的学堂里,阳光透过窗棂。周秀才端坐上首,面容肃穆。今日,是对蒙童开蒙以来所学《三字经》内容,从“人之初”至“曰仁义,礼智信”的第一次阶段性正式考核。学堂里弥漫着一种紧张的气氛。
青文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他回想起这几个月:父亲的叮嘱、母亲的操劳、大哥的辛苦、姐姐们的分担,还有周秀才的严厉与偶尔的肯定……这一切,都化作了此刻心中的底气。
考核开始。周秀才开始逐个点名,要求背诵指定段落,并抽选关键句子进行默写与释义。
“赵铁柱,背‘玉不琢,不成器’至‘亲师友,习礼仪’。”
赵铁柱吭哧哧哧地站起来,背得磕磕巴巴,“香九龄,能温席”之后便接不上来了,涨红了脸。周秀才摇摇头,戒尺在桌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让他坐下,评了个“丙下”。
轮到青文时,周秀才目光落在他身上:“陈青文,背‘自子孙,至玄曾’起,至‘此十义,人所同’止。”
青文站起身,略一凝神,便声音清朗,语速平稳地将这关于家族伦常、十义关系的段落一字不差地背了出来,节奏分明,毫无滞涩。
周秀才微微颔首,又道:“上前来,默写‘曰仁义,礼智信’五字,并言其大意。”
青文走到前面,铺开纸,研墨,提笔。他想起父亲货郎担子的信誉(信),想起大哥对家人担当(义?或许更近于责任),想起母亲日夜操劳的慈爱(仁),想起周秀才的教导与自己的思考(智),笔下沉稳,五个字端正有力。写罢,他放下笔,恭敬答道:“回先生,仁者爱人,如父母之慈;义者宜也,行事合宜公正;礼者敬人也,明尊卑守礼节;智者明辨是非;信者诚实不欺。此五者,乃人伦之基,立身之本。”他没有死记硬背周秀才的讲解,而是融入了自己的生活观察,解释得朴实却真切。
周秀才仔细看了他的字,又听了他的释义,眼中闪过一丝赞许。他沉吟片刻,开口道:“陈青文,背诵流畅,默写工整,释义……虽朴拙,却近本心,能联系实际,知其所以然。评‘甲中’。” 他顿了顿,环视众学童,借题发挥道:“蒙学根基,在于扎实,更在于将圣贤道理化入日常言行。尔等当如是。” 这是极高的评价了,尤其是对于农家子弟而言。
坐在前排的孙文斌回过头,冲青文挑了挑眉,带着点“我看好你”的意味。青文回以一个感激的微笑,心里明白,自己这段时间的踏实努力和与学长维持的良好关系,正在慢慢显现效果。
日头渐渐升高,田间的劳作进入最紧张的阶段。辰时初,赵老蔫等人还算守信,准时堵上了主水口。青山早已等在自家田头,水口一堵,他立刻挥动铁锹,将水流引向自家西北边的六亩地。看着清澈的河水汩汩流入干涸的田垄,浸润着焦渴的禾苗,青山才觉得这一早的辛苦值得。他不敢停歇,赤脚踩在泥水里,不断用铁锹疏导水流,确保每一畦田都能浇到。
浇完了六亩地,已近中午,日头火辣辣地炙烤着大地。青山又赶紧跑到西头那四亩地,王氏和秀荷已经累得几乎直不起腰,嘴唇干裂。一家人合力,将有限的水源小心翼翼地引入这块“望天田”。水在这里流得格外慢,渗透得也快,需要极大的耐心。青山看着母亲和姐姐疲惫的身影,看着那细细的水流,心里对水的珍贵有了更切肤的体会。
这时,赵老蔫提着水罐过来,脸上带着些不好意思:“青山,辛苦你们爷俩了。刚看你们浇地,真是不容易……特别是这西头四亩。” 他递过水罐,“喝口水,歇歇。今天多亏你们家深明大义。”
青山愣了一下,接过水罐,咕咚咕咚灌了几口,冰凉的井水下肚,浑身舒坦了不少,闷声道:“谢赵叔。”虽然早起还有怨气,但此刻看到对方主动示好,那点不快也消了大半,心中对父亲处理此事的方式更多了一份认同。
傍晚,青文放学回来,看到的是虽然疲惫却带着完成任务的轻松的一家人。晚饭时,青山说起赵老蔫送水的事,语气平和了许多。陈满仓只是“嗯”了一声,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是平和的。
青文也分享了自己在学堂考核得了“甲中”的好消息,并说了周秀才“化入日常言行”的评语。
王氏脸上笑开了花:“好!好!我儿争气!先生这话在理!”
连陈满仓也难得地露出了笑意,夹了一筷子炒鸡蛋放到青文碗里:“不错。读书就像这浇地,一锹一锹,水到渠成。先生说你‘化入日常’,这最是好。继续用功。”
夜色中,青文躺在床上,听着窗外隐约的虫鸣。他想起白日学堂里的笔墨考核,想起周秀才的评语,想起田间家人劳作的艰辛与邻里关系的微妙变化。学问在书本里,更在生活的点滴中,在父亲的担当里,在大哥的汗水里,在母亲的操劳里,也在那罐化解干戈的井水里。他握了握拳,知道自己脚下的路,既要读好圣贤书,也要读懂这片土地和土地上的人。前方的路还长,但他觉得,自己正一步步,走得越来越踏实。这“甲中”的评价,如同田里终于等来的渠水,滋润着禾苗,也滋润着他心中那棵名为“成长”的幼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