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满柜在后院走来走去,听着屋里父亲那一声接一声、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的咳嗽,心里深感不安。他终于猛地出去套骡车,对着灶房的媳妇孙氏哑声道:“你多注意下爹娘,我……我去镇上趟。”
孙氏抬起熬得通红的眼:“这眼看要下雪了,你去镇上干啥?”
陈满柜跺了跺脚上的灰:“请大夫!不能再拖了!爹骂就骂吧,我认了!”他说完,头也不回地驾车扎进了阴沉沉的天色里。
话落不久,雪花果然飘了下来。陈满柜带着张大夫,顶着一头雪进了祖宅的堂屋。
“爹,张大夫来了,给您瞧瞧。”陈满柜的声音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
炕上的陈老栓猛地睁开眼,看清来人,浑浊的眼睛里立刻窜起一股火苗,他挣扎着想坐起来,又是一阵急咳:“谁让你……咳咳……让你去的!败家玩意……我……我没事!”
张大夫没理会老人的怒气,上前一步,声音平和却不容拒绝:“老爷子,伸伸手,让我号个脉。不费事。”
陈老栓还想瞪眼,却被一阵更凶猛的咳嗽堵了回去,咳得身子蜷缩,脸色憋得发紫。赵氏在一旁拍打着陈老栓的背,帮着顺气,没像往常一样附和老头子。
张大夫的手指搭上那干枯的手腕,眉头越皱越紧。良久,他收回手,看向紧张地盯着他的赵氏和陈满柜,缓缓道:“邪气入里,壅遏于肺。之前耽搁了,如今病势已成。我先开几剂药,清热化痰,看能不能把这道坎闯过去。”
他顿了顿,加重语气,“切记,万万不能再受凉,一口风都不能见!这药,一天三顿,一顿都不能落下。”
药是大儿媳孙氏亲自守着煎的,浓黑的汤汁在陶罐里咕嘟咕嘟冒着泡,苦涩的气味弥漫在灶房。熬好后倒进碗里,趁热端到后院,递到赵氏手里。陈老栓皱着眉,在赵氏的半哄半劝下,一口口艰难地咽下去。
许是药力起了作用,接连两三天,陈老栓的咳嗽声竟然真的稀疏了些,喘气也似乎顺畅了点。那天早上,他甚至自己撑着坐起来喝了半碗小米粥。
陈满柜脸上见了点笑模样,凑到炕边:“爹,你看,还是得请大夫吧?这不吃药就是不行。”
陈老栓哼了一声,别过脸去,但没再骂人,只含糊道:“……也就是碰巧了。”
一家子紧绷的心弦,似乎都因此稍稍松弛了几分。然而,这短暂的平静,就像是雪停后那片刻虚假的温和。
年关前的夜里,北风嚎叫着,气温骤降,一场鹅毛大雪毫无征兆地倾泻下来。尽管当儿子的给屋里放了火盆,被窝里塞了两个汤婆子,用破布旧棉絮把门窗缝隙塞了又塞,但刺骨的寒意还是无孔不入。
后半夜,陈老栓的病情急转直下。
“咳咳咳……嗬……嗬……”那咳嗽声变得又急又密,像是破风箱在拼命拉扯,中间夹杂着令人心惊的、喘不上气的嗬嗬声。他整个人烧得像块炭火,额头烫手,脸颊呈现出一种骇人的酡红,神智也开始不清,嘴里胡乱念叨着谁也听不清的呓语。
“爹!爹你咋了!”守夜伺候的陈满仓第一个发现不对,扑到炕边,声音都变了调。
赵氏也被惊醒,点亮油灯一看,都吓傻了。赵氏手里的油灯差点摔在地上,声音发颤:“老头子!老头子你醒醒!”
“大哥!快去请张大夫!快啊!”陈满仓跑出去,朝着大哥屋子嘶吼,眼睛赤红。
陈满柜连鞋都顾不上穿好,趿拉着就冲进了漫天风雪里,匆匆驾车而去。
陈青林和陈青松分别去二叔三叔家里喊了婶娘和堂兄弟。
张大夫再次被请来,他的胡须和眉毛上都结了一层冰霜。走到炕前,只看了一眼陈老栓的样子,脸色就沉了下去。他先伸手探了探额头的温度,又掰开老人的眼皮看了看,最后把脉。
屋子里死一般寂静,只有陈老栓痛苦的喘息和窗外风雪的呼啸。
良久,张大夫缓缓收回手,沉重地摇了摇头,声音沙哑:“邪热内闭,炼液成痰,痰阻气道……这是‘肺痈’之危候了。元气……已经耗散了。老夫……回天乏术。”
“肺痈?”陈满仓像是没听懂,茫然地重复了一句。
吴桂花腿一软,要不是扶住了炕沿,几乎要瘫倒。赵氏先是一愣,随即猛地扑到陈老栓身上,枯瘦的手捶打着被子,放声哭嚎起来:“你个死老头子啊!让你不听劝!让你省那几个铜板!你要把命省没了啊!你让我们娘几个可咋办啊……”
她的哭声凄厉而绝望,在寒冷的冬夜里格外刺心。
陈老栓似乎被这哭声惊醒,眼皮颤动了几下,极其困难地睁开了一条缝。他的目光涣散,吃力地转动着,缓缓扫过痛哭的老妻,扫过满脸是泪、不知所措的儿孙们,最后,那目光定格在长子陈满柜脸上。
他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像是想说什么,却只发出微弱的气音。
陈满柜赶紧把耳朵凑到父亲嘴边。
“……守……守好……”陈老栓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挤出这几个模糊不清的字眼,“……家……”
话音未落,他喉咙里发出一连串可怕的、像是痰液堵塞的咯咯声,身子猛地一挺,随即彻底软了下去,再无声息。
“爹——!”
一声悲怆的哭喊,骤然划破了雪夜的死寂。
陈老栓,到底没能迈进新的一年。
消息传到县城,陈青山连夜冒着风雪赶了回来,一身寒气冲进灵堂,看着祖父冰冷的遗体,这个平日里稳重的人,再也忍不住,跪在地上失声痛哭。
这个年,陈家是在一片素白和悲声中度过的。黑漆大门上贴上了刺目的白纸挽联,在寒风中扑啦啦地响。亲戚邻里们沉默地进出帮忙,低语和叹息取代了本该有的年节喧闹。
祖宅那青砖砌就的院墙,在雪后惨淡的日光下,静静伫立,仿佛也在默然哀悼着它的旧主。
陈老栓带着他的固执和最后的牵挂走了,留下的是无尽的悲伤,和那句需要儿孙们用一辈子去掂量的遗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