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三一过,小河湾村就像一锅渐渐煮沸的水,咕嘟咕嘟地冒起泡来。
扫尘的扬灰,写春联的墨香,蒸年馍的蒸汽,炸果子、炖肉的浓香,还有孩子们提前偷放零散爆竹的硫磺味儿,所有这些气息混杂在一起,构成了独属于年的、喧嚣而温暖的底色。
陈满仓家今年自是也不例外。王桂花指挥着赵春燕和两个女儿,将屋里屋外、墙角旮旯都清扫得焕然一新,连窗棂格子都擦得锃亮。
陈满仓忙着赶集,置办的年货比往年还要丰厚些,除了必备的猪肉、粉条、香油,还特意称了上好的红糖。
陈青文也从镇上归来,带回了周秀才写的红纸对联和“福”字,为这个农家小院平添了几分书香墨韵。
陈青山这次回来,明显比上次更放得开些。他偷偷给赵春燕塞了一个小布包,低声道:“在县里看到的,觉得你戴着肯定好看。”
赵春燕回到自己屋里,打开一看,是一个桂花样式的绒花钗。她心里又甜又酸,细细打量发钗,眼圈微微发热。
晚上,小夫妻俩在灯下说着体己话,青山说些在酒楼的趣事,春燕说着家里的琐碎,虽无过分亲昵的举动,但那眼神交汇间的缠绵,低声细语中的关切,都透着小别胜新婚的黏糊劲儿。
陈青山见妻子似乎比上次清减了些,只当是她操劳,心疼道:“家里活计多,别太累着自己,等我再多攒些钱,日子就好过了。” 春燕只是温柔地点头。
然而,今年陈家的年,注定与往年有些不同。这不同,首先便体现在老宅那边。
腊月三十,依照惯例,是三房齐聚老宅吃团圆饭的日子。陈满仓一家穿戴整齐,提着准备好的炸货、猪肉和点心,往祖宅走去。
一进祖宅院子,气氛就有些微妙的凝滞。爷奶依旧坐在上首,陈老栓看着比去年苍老了不少,头发白了大半,眼神也有些浑浊,偶尔咳嗽几声,显然数月前那场大气还是伤了他的根本。
孙氏坐在一旁,脸上虽也带着笑,但那笑意却未达眼底,透着一股强撑的劲儿。她怀里抱着二岁多的大孙子虎子。小家伙穿着崭新的红棉袄,虎头虎脑,在祖母怀里不安分地扭动,嘴里咿咿呀呀地喊着“爷、奶”。
陈满柜在一旁陪着说话,神色间也少了往年的意气风发,多了几分沉郁和小心翼翼。
王桂花心中了然,面上却丝毫不露,笑着上前请安,递上礼物。孙氏接过东西,扯了扯嘴角:“二弟妹总是这么客气。”目光却似有若无地在王桂花身后的赵春燕肚子上扫了一眼。
待到三房陈满粮和周氏带着儿子青峰到来,人到齐了,便开始摆饭。
席面依旧丰盛,鸡鸭鱼肉俱全,但席间的气氛总像是隔了一层什么。陈老栓话不多,只偶尔问青文几句学业。孙氏倒是话多了起来,只是那话听着,总不那么叫人舒服。
她先是抱着虎子,故意引着孩子叫“二奶奶”,待王桂花笑着应了,便叹口气道:“唉,家里还是有小孩子才热闹。瞧我们虎子,多招人疼。秀荷翻年也十五了吧?相看得怎么样了?我听说前阵子看了几家都不太顺?要我说啊,这姑娘家的亲事可不能太挑,差不多就行了,岁数不等人。”她这话看似关心,实则带着点居高临下的优越感,暗指二房眼光高,女儿年纪大了不好找。
王桂花心里门儿清,面上却不动声色,给秀荷夹了一筷子菜,淡淡道:“劳大嫂惦记了。秀荷还小,我们想多留她一年半载的。这找婆家是一辈子的事,总得找个合心意的,急不得。不像有些人家,光图快,也不管闺女嫁过去过的好赖。”
孙氏被噎了一下,脸色有些难看,随即又把话头转向正在安静吃饭的赵春燕:“春燕也是个好孩子,勤快孝顺。就是……这青山常不在家,你们小两口可得抓紧点,早点给咱们老陈家开枝散叶才是正理。你看你大嫂,进门没多久就有了虎子,多好。”她说着,还轻轻颠了颠怀里的大孙子。
赵春燕的脸上的笑瞬间挂不住了。陈青山坐在她旁边,眉头立刻皱了起来,刚要开口,王桂花已经抢先一步,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大嫂这话说的,孩子们的事自有他们的缘分。青山在县里忙正事,那是为了这个家。春燕在家操持,里里外外一把手,我和满仓都满意得很。这生儿育女是老天爷赏的福气,强求不来,我们都不急,大嫂也放宽心。”她几句话,把孙氏的“关心”顶了回去,也明确表达了对儿媳的维护。
孙氏接连碰了两个软钉子,心里憋气,又见周氏不搭话忙着给青峰夹肉,便又把火引了过去:“三弟妹,青峰也六七岁了吧?开蒙了没有?要我说啊,这也不是谁都是读书那块料,咱庄户人家,孩子认几个字,趁早学点手艺更实在。”
周氏不敢顶撞孙氏,被说得面红耳赤,喏喏道:“孩子还小,贪玩……”
一顿团圆饭,就在这表面热闹、底下暗流涌动的气氛中结束了。
回去的路上,王桂花还气不顺,低声对陈满仓道:“瞧大嫂那样子,抱着个孙子就跟抱了个金疙瘩似的,显摆给谁看呢!”
陈满仓哼了一声:“甭理她。她心里不痛快,自然看谁都不痛快。咱过咱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