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广之地,仲夏已至,湿热难当。
武昌镇守总兵官衙署内,黄得功一身单衣,仍觉得闷气难舒。
但他心头的燥热,更多源于面前案几上那封薄薄的信笺。
信是深夜由一名樵夫打扮的汉子送来的,自称受川中故人所托。
查验无误后,亲兵才呈到他的面前。
信上字迹算不上工整,甚至有些歪斜,显然书写之人并非惯用毛笔。
但其间透露的信息,却让这位素以勇猛刚毅着称的悍将,眉头紧锁,半晌无言。
信,来自张献忠义子,李定国。
信中并无过多客套,言辞恳切,甚至带着几分年轻人特有的焦急与悲悯。
李定国直言,张献忠虽仍以“大西王”自居,占据川蜀部分州县,但军心已不如前。
究其根源,竟是北京那位崇祯皇帝陛下颁布的全国免赋税劳役五年的诏书。
这诏书如同长了翅膀,早已飞入川中。
那些被张献忠裹挟或为求生而依附的流民,兵卒,闻听北方可免赋税,可分田地,人心思动,逃逸者日众。
李定国在信中叹道:
“昔日从义军,为求活路。今闻北地可活,且有田可耕,谁复愿持刀兵,朝不保夕?”
他亲眼所见,军中粮秣日蹙,劫掠所得,难填欲壑,而川中士绅或据堡自守,或逃亡殆尽,已无多少油水可刮。
更令他痛心的是,部分西军老营兵士纪律败坏,扰民甚于匪类,
这与他心中救民于水火的初衷背道而驰。
信末,李定国言辞闪烁,却意思明确:
“……闻将军坐镇湖广,威名素着,且陛下有仁德于天下。定国虽不才,亦知民心所向。”
“若天兵北来,定国愿为内应,涤荡川中浊气,但求陛下能如北地般,予川中百姓一线生机。”
“内应”,“反正”之意,已跃然纸上。
黄得功放下信纸,指尖在粗糙的纸面上摩挲。
他并非优柔寡断之人,战场上冲锋陷阵,从不迟疑。
但此事实在关系重大,牵一发而动全身。
陛下在京城大刀阔斧,杀得人头滚滚,抄家得了数千万两银子,这才有了免税的底气和改革的本钱。
湖广这边,看似局面稳定,实则暗流汹涌。
他手下兵力,满打满算,
带来的五千京营老兵是核心骨干,装备精良,战力最强。
乞活军经过扩充,本有一万五六千人,
但为了保障陛下极为看重的漕运命脉,分出了五千精锐由郭振带领,协助路振飞去了淮安,
如今留在湖广的乞活军只剩一万余人,虽经战火磨练,但成分复杂,需要得力将领弹压。
此外,就是那两万操练了半年的流民新营,这些人吃饱饭不久,队列阵型勉强像个样子,
打顺风仗或可一用,若遇硬仗,能不溃散就是万幸。
反观对手,张献忠即便因免税令逃散了不少人,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估计仍有五万之众。
这五万虽是流寇,但其中老营骨干凶悍善战,
尤其是张献忠本人的几个义子,孙可望,艾能奇,刘文秀,以及……写这封信的李定国,皆非易与之辈。
真打起来,即便能胜,也必然是惨胜。
最让他担心的,是龟缩在承天,襄阳一带的左良玉。
这厮拥兵数万,虽多是乌合之众,但数量惊人,此前已投降了南明伪帝朱由崧。
他就像一条毒蛇,盘踞在侧,若自己全力西进与张献忠决战,
左良玉会不会趁机偷袭他的后方,断他粮道,甚至直扑兵力空虚的武昌?
若他与张献忠暗中有所勾结,后果不堪设想。
还有那八千白杆兵。
川东女将秦良玉的部下,战力强悍,忠勇无匹,
目前因张献忠隔在中间,与朝廷联系困难,暂时与黄得功部形成犄角之势,时有摩擦是指小规模的冲突和互相戒备。
但这支力量态度微妙,他们忠于大明,但更忠于石柱秦家,
对北京的新政,尤其是那“简体字”和“以小吏为官”的祖法修改,未必没有看法。
能否引为奥援,尚未可知。
思虑及此,黄得功感到肩头沉甸甸的。
陛下将湖广军政托付给他与英国公张之极,是对他莫大的信任。
湖广乃天下粮仓,绝不能有失,陛下的整体战略,北方休养生息,吸引南民北逃,削弱南明,此刻在湖广主动掀起大战,是否合宜?
“来人!”黄得功沉声喝道。
亲兵应声而入。
“备马,去英国公府邸。”
此事,他必须与坐镇武昌,总管湖广军政的英国公张之极商议。
张之极乃勋贵之后,世受国恩,在陛下清洗京城时因忠诚得以保全,并被委以重任。
他老成持重,在协调各方,稳定大局上,经验远非自己这个纯粹武将可比。
英国公张之极的府邸就在武昌城内原楚王府附近,规格虽不及王府,却也气象森严。
听闻黄得功深夜来访,张之极心知必有要事,即刻在书房接见。
烛火下,张之极看过李定国的密信,花白的眉毛微微抖动,良久,他将信纸轻轻放回桌面,看向黄得功:
“虎山,你意下如何?”
黄得功直言不讳:
“国公,此乃天赐良机!李定国此子,末将素有耳闻,在张逆诸义子中,最是知兵善战,且心存忠义,怜惜百姓。”
“他若真能反正,则破张献忠易如反掌!川蜀可定,陛下便去一心腹大患,亦可震慑南明那群宵小。”
张之极微微颔首,却又缓缓摇头:
“机会确是好机会。但虎山,你只看到了利,未细思害。”
他站起身,走到悬挂的湖广,川蜀地图前,
“第一,李定国是真降还是诈降?若是张献忠苦肉计,诱我深入,而后与左良玉合击我军,湖广危矣!”
“第二,即便李定国真心,他能在张献忠内部掌握多大力量?能否在关键时候打开城门,或者阵前倒戈?”
“若其力量不足,我大军贸然进入川东山地,补给漫长,张献忠据险而守,战事迁延,左良玉必动!”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张之极转过身,目光锐利,
“陛下如今重心在于北方消化改革。全国免税,国库全靠抄家所得支撑,陛下虽未明言,但你我当知,这笔钱粮须用在刀刃上。”
“湖广之战,若能速胜,自然大好。若变成消耗战,需要朝廷持续投入钱粮兵员,是否会打乱陛下的全盘部署?”
“别忘了,南明虽暂退,但钱谦益,马士英等人岂会甘心?他们也在窥伺我方动静。”
这同样是张之极的局限性,他不知道朱由检对于南明毫不担心,
他更担心的是随时可能饮马中原的建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