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花巷的青石板路总像刚被雨水洗过,润得能映出檐角的飞翘。巷尾那间铜雀斋的木门,每天辰时准会吱呀一声转开,门楣上挂着的铜铃便跟着晃出一串清响,像谁在半空撒了把碎银。
守铺子的是个独眼的老匠人,姓魏,街坊们都喊他魏一眼。他左眼戴着块墨色琉璃片,右眼却亮得很,看人时总像能穿透三层棉絮。铺子里摆满了铜器,酒壶、墨盒、镇纸,最打眼的是墙角那只半人高的铜雀,羽翼舒展,喙里含着枚小巧的铜珠,却从不发声。
魏师傅,您这铜雀倒是个哑的。挑着担子的货郎每次经过都要打趣。
魏一眼总是摸摸铜雀的尾羽,不答话。直到那年惊蛰,巷子里来了个梳双丫髻的小姑娘,抱着只缺了腿的铜制兔儿爷,怯生生站在门槛外。
爷爷说,您能让铜器开口。小姑娘声音细得像蛛丝。
魏一眼摘下鼻梁上的老花镜,琉璃片后的眼睛闪了闪。他接过兔儿爷,指腹摩挲着断口处的绿锈:它说,上次被您弟弟扔进水缸,呛坏了嗓子。
小姑娘惊得后退半步,怀里的布包掉在地上,滚出颗鸽卵大的夜明珠。魏一眼弯腰去捡,却见珠子在他掌心转了个圈,映出张陌生的脸——柳叶眉,丹凤眼,鬓边斜插着支银步摇。
这珠子......
是我家小姐的。巷口突然传来个脆生生的声音。穿青布短打的丫鬟几步跨进来,手里捏着块半湿的帕子,我家小姐在茶楼听戏,珠子滚到这儿了。
魏一眼把夜明珠递过去,丫鬟接的时候,帕子不慎扫过那只铜雀。只听的一声轻啼,铜雀嘴里的铜珠竟转了半圈。三人都愣住了,魏一眼的独眼里第一次露出惊奇。
丫鬟叫春桃,她家小姐是城南盐商的独女,名叫苏晚晴。那天起,春桃成了铜雀斋的常客,有时送块新绣的帕子,有时带两碟刚出炉的桂花糕,每次来,铜雀总会低低叫一声。
这鸟儿认人呢。春桃咯咯笑,伸手去摸铜雀的头,不像我家小姐,对着满园的牡丹都懒得笑。
魏一眼这才知道,苏晚晴自小体弱,大夫说她活不过十六岁。盐商请遍了名医,最后求到个游方道士,道士留下这颗夜明珠,说能续命,却要苏晚晴终年待在阴气重的地方,连窗都少开。
小姐总说,闻不见街上的糖炒栗子香。春桃说着,眼圈红了。
入夏那天,镜花巷突然来了队官差,领头的踹开铜雀斋的门,说有人报官,魏一眼私藏赃物。魏一眼刚要辩解,却见官差从柜台下翻出个锦盒,里面竟是颗硕大的东珠。
这不是我的。魏一眼急得直拍桌子。
不是你的,难道是这铜雀的?官差冷笑。
正闹着,春桃扶着苏晚晴来了。苏晚晴穿着件月白长衫,脸色比衣料还白,手里紧紧攥着那枚夜明珠。这东珠是漕运总督家丢的,怎么会在这儿?她声音虽轻,却带着股不容置疑的气。
官差见是盐商家的小姐,气焰矮了半截,嘟囔着:有人看见个独眼老头,前几天在总督府墙外转悠。
苏晚晴看向魏一眼,后者正盯着她手里的夜明珠,琉璃片后的眼睛微微颤抖。魏师傅的手艺,在京城都有名。她缓缓道,去年给太后祝寿的铜鹤,就是他打的。
官差们面面相觑,领头的打了个哈哈:原来是场误会。灰溜溜地走了。
那天傍晚,魏一眼第一次让苏晚晴进了里屋。里屋墙上挂着幅泛黄的画像,画中女子眉眼竟与苏晚晴有七分像,只是嘴角噙着笑,比她多了几分活气。
这是我妻子,魏一眼声音发哑,二十年前,她是苏州织造府的绣娘,被诬陷偷了贡品东珠,病死在牢里。他摘下左眼的琉璃片,那里没有眼珠,只有道深深的疤痕,我去劫狱,被狱卒用箭射瞎了眼,她却没能出来。
苏晚晴握着夜明珠的手微微发抖:那道士说,这珠子是从个死牢里得来的。
铜雀突然叫起来,声音比往常响亮。魏一眼走到铜雀旁,轻轻旋开它的腹腔,里面竟藏着半块绣帕,上面绣着只衔珠的雀儿,针脚与苏晚晴袖口的花样如出一辙。
她总说,要绣对铜雀,一只给我,一只自己带。魏一眼的独眼里滚下泪来,她说铜器能存魂,等到来世,听见铜雀叫,就知道是我在找她。
苏晚晴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春桃慌忙去拍她的背。夜明珠从她掌心滑落,正落在铜雀嘴里的铜珠上,两道青光交织着腾起,铜雀猛地展开翅膀,发出一声清亮的啼鸣,竟像真鸟儿一般。
光芒散去时,苏晚晴的脸颊泛起红晕,眼睛里也有了神采。我好像闻见桂花香了。她轻声说。
后来,镜花巷的人常看见,魏一眼带着个穿月白衫的姑娘打磨铜器,春桃在一旁递工具,铜雀就站在窗台上,时不时叫两声,声音里满是欢喜。有人说,那铜雀是用魏师傅妻子的魂灵养着的,也有人说,苏小姐是绣娘转世,专门来圆当年的约定。
只有魏一眼知道,每个铜器都藏着段光阴。就像那只铜雀,二十年来默默守着秘密,直到遇见对的人,才肯放出积攒了半生的雀鸣。而他左眼的琉璃片,后来换了块透亮的水晶,里面映着苏晚晴笑起来的模样,像极了当年巷口那株总在春天开花的海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