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诏狱,位于皇城西南角,与太极宫仅一墙之隔。
这里的空气终年潮湿,墙壁上总是渗着水珠,地面长满了暗绿色的苔藓。即使是白天,这里也昏暗如夜,只有墙上插着的松明火把,发出噼啪的爆裂声,投下摇曳不定的阴影。
顾长生穿过长长的甬道,脚步声在空旷的牢狱中回荡。
两旁的牢房里,关押着各种各样的犯人。有因为贪腐被抓的官员,有因为谋逆被捕的叛党。他们大多披头散发,神情委顿,或是抓着铁栏哀嚎,或是蜷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
但甬道尽头的那间牢房,却是个异类。
那里没有哀嚎,也没有腐臭。反而飘出一股淡淡的檀香气。
顾长生在牢门前停下。
牢房内,安苏赫正坐在一张特意加铺了锦垫的胡床上。他的面前,摆着一张紫檀木的小几,上面放着一套精致的茶具,甚至还有一盘刚刚切好的、显然不是牢饭里该有的时鲜瓜果。
他手里拿着一本《金刚经》,正借着油灯微弱的光线,读得津津有味。听到顾长生的脚步声,他并没有立刻抬头,而是不紧不慢地翻过一页,这才放下经书,起身行礼。
“顾寺卿。”
他的声音温和,甚至带着几分见到老友般的欣喜。身上的萨宝官服依旧整洁,连一丝褶皱都没有,仿佛他不是身陷囹圄,而是正在自家的书房里闭关清修。
“安萨宝好雅兴。”顾长生隔着铁栏,看了一眼那盘瓜果,“这诏狱里的日子,看来比我想象的要惬意得多。”
“心静自然凉,心安即是家。”安苏赫微笑着,甚至还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仿佛那铁栏并不存在,“顾寺卿深夜造访,可是查案有了什么新的进展?苏赫在这里虽然消息闭塞,但也听说,格物司最近……很忙啊。”
他的眼神里,闪烁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戏谑。
“忙是忙了点。”顾长生也不客气,靠在铁栏旁的石墙上,双手抱胸,“不过总算没白忙。安萨宝那本‘阳账’做得确实漂亮,天衣无缝。只可惜,你手下的人,未必都有你这么聪明。”
“哦?”安苏赫挑了挑眉,“愿闻其详。”
“利贞记那个姓史的掌柜,嘴巴可没那么严。”顾长生故意压低了声音,语气中透着一丝得意,“他为了减刑,可是什么都招了。包括……你让他每个月往铸钱监送的那批‘特殊铜料’。”
安苏赫的脸上,笑容依旧,甚至连眼神都没有丝毫波动。
“铜料?”他摇了摇头,拿起一颗葡萄放进嘴里,细细咀嚼,“顾寺卿,您这诈术,未免也太拙劣了些。且不说利贞记只是个钱铺,不经营铜料生意。就算真有,那也是少府监的事,与我何干?再者……”
他咽下葡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
“史通那个人,我是了解的。他胆子小,但骨头硬。更重要的是,他一家老小的性命,都在我手里。他敢乱说一个字?”
顾长生心中一凛。
果然,诈不出来。
安苏赫不仅心思缜密,而且对局势有着绝对的掌控力。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每一个环节的强度,也清楚地知道顾长生手里的牌面。
“看来,安萨宝对自己的‘家法’很有信心。”顾长生不动声色地换了个话题,“不过,你有没有想过,有些东西,是不用人开口,自己也会说话的。”
“比如?”
“比如……那些雪松木。”顾长生紧紧盯着安苏赫的眼睛,“我们查了市舶司的记录。虽然你用了十几个假名,分批次进口。但有一批来自黎巴嫩的木料,因为遭遇风暴,延期了三个月。这批货的报关单上,虽然写的是‘建筑木材’,但备注里却提到了‘富含油脂,遇火即燃’。这可不是普通建材该有的特性。”
“而且,这批货的最终流向,虽然被你转手了几次,但最后接手的那个‘陈记木行’,其东家,恰好是你那位已故夫人的远房表亲。”
安苏赫正在剥葡萄的手,微微顿了一下。
但也仅仅是一瞬间。
“顾寺卿真是……观察入微。”他放下手中的葡萄,拿起一块丝帕,慢条斯理地擦着手指,“不过,这也说明不了什么。商人嘛,为了避税,用点手段,也是常有的事。最多,也就是个‘走私’的罪名。罚点钱,也就过去了。”
“至于什么‘炼金术’,什么‘污染母钱’……”他轻笑一声,将丝帕扔在桌上,“顾寺卿,您是不是……话本小说看多了?”
“是不是话本,十天之后自见分晓。”顾长生站直了身体,“安萨宝,你以为你切断了我的纸张供应,我就没法查账了吗?你以为你让你的人闭了嘴,我就找不到线索了吗?”
“这世上,只要发生过,就一定会留下痕迹。无论是用铜,还是用木,亦或是……别的什么。”
顾长生故意在“别的什么”四个字上,加重了语气。
他在试探。
他在观察安苏赫在听到这几个字时的微表情。
安苏赫的眼神,终于有了一丝细微的变化。
那不是恐惧,也不是慌乱。而是一种……轻蔑。
一种居高临下的、看着一个盲人在迷宫里乱撞的轻蔑。
“顾寺卿,好走不送。”安苏赫重新拿起那本《金刚经》,不再看他,“若是十天后,您还没查出个所以然来。苏赫出去之后,定会在曲园酒楼,摆上一桌,给您……压惊。”
顾长生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去。
走出诏狱,外面的雨更大了。
崔器撑着一把油纸伞,等在门口。
“主公,怎么样?”
“老狐狸。”顾长生吐出三个字,脸色有些阴沉,“滴水不漏。他知道我们在查铜料,也知道我们在查木料。但他一点都不慌。”
“这就说明,我们的方向……可能全错了。”
“错了?”崔器有些惊讶,“可是那具尸体,那枚钱币,不都指向了这些东西吗?”
“指向,不代表真相。”顾长生看着漆黑的夜空,“他故意让我们看到这些,故意让我们去查这些。就是为了把我们的时间和精力,都耗在这些死胡同里。”
“真正的关键,一定藏在一个我们所有人都忽略了的、最不起眼的地方。”
“可是……那是哪里呢?”
顾长生没有回答。
因为他也不知道。
他只知道,时间,只剩下五天了。
而那个藏在暗处的谜底,依然像这漫天的夜雨一样,模糊不清。
与此同时,上清宫。
李含光的丹房内,炉火正旺。
这位道门大法师,已经三天三夜没有合眼了。他的头发有些凌乱,道袍上也沾满了烟灰和药渣。
他的面前,摆着十几个坩埚。每一个坩埚里,都装着不同配比的金属溶液。
他在试图“复原”那枚劣币的炼制过程。
“加硇砂……不行,铜液太脆。”
“加水银……不行,颜色不对。”
“加铅粉……还是不行,无法融合。”
一次又一次的失败,让这位一向修养极好的大法师,也变得有些暴躁起来。
“这到底是什么鬼东西!”
他抓起一把刚刚冷却下来的、黑乎乎的炉渣,想要扔进旁边的水桶里。
就在这时,他的动作突然停住了。
他的目光,落在了那把炉渣上。
在那些尚未完全冷却的、散发着刺鼻气味的金属残渣中,有几缕极其细小的、灰白色的东西,并没有像其他杂质一样沉入水底,而是……漂浮在了水面上。
那不是金属。
也不是木炭。
那看起来,像是某种……植物纤维燃烧后留下的灰烬。
李含光愣住了。
他小心翼翼地用镊子,将那几缕灰烬夹了起来,放在眼前仔细观察。
这……是纸灰?
炼金的炉子里,怎么会有纸灰?
按照常理,纸张入火即燃,瞬间就会化为乌有,根本不可能在几千度的高温熔炉里留下任何痕迹。
除非……
除非这张纸,本身就不寻常。
或者,它是被某种特殊的方法,包裹在金属内部,直到最后一刻才被释放出来的。
李含光的手,开始微微颤抖。
一个极其荒谬,却又极其合理的念头,在他的脑海中炸开。
如果……那个诅咒的载体,根本就不是金属呢?
如果是这张……纸呢?
他猛地转头,看向书案上那张那张顾长生送来的、安苏赫用来伪造“完美账册”所用的……官纸。
窗外,一道闪电划破夜空。
照亮了李含光那张充满了震惊与狂喜的脸庞。
破局的曙光,终于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