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枚新亮起的光点,很暗淡,像一颗即将燃尽的炭火余烬。
它就在他们来路上不远的地方,隔着一层代表山岩的模糊阴影,静静地悬浮着。
安般若的瞳孔在那一瞬间收缩成了针尖。
这不是预警。
这是宣告。
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甚至没有去看身旁昏迷的崔器。她的身体先于思绪做出了反应。她俯下身,双手穿过顾长生的腋下,试图将他背起来。但浸了水的衣物和失去意识的身体,其重量远超想象。她用尽全力,也只能将他拖离地面数寸。
坎儿井的通道太过狭窄,无法借力。
星图上,那枚代表追兵的光点,闪烁了一下。
安般若放弃了背负。她迅速地撕下崔器那件已经破烂不堪的官袍外袍,将其平铺在地上。这件袍子用的是上好的蜀锦,虽然被划破多处,但经纬线依旧坚韧。她将顾长生小心地挪到袍子上,然后又撕下自己衣摆的两条长布带,一端系在蜀锦的两个角上,另一端则绕过自己的肩膀,在胸前打了一个死结。
一个简陋的拖拽工具,成型了。
她站起身,身体前倾,将全身的重量都压在那两条布带上。布带深深地勒进她的锁骨,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痛。
“唔……”
她咬着牙,闷哼一声,双脚在湿滑的泥地里踩稳,开始一步一步,艰难地,逆着水流的方向,向着西北拖行。
蜀锦在粗糙的地面上摩擦,发出“沙沙”的声响。顾长生的身体随着她的步伐,在后面颠簸起伏。崔器,她只能让他靠墙坐着,等安顿好顾长生再回来接他。
黑暗中,只有潺潺的水声,和她沉重而压抑的喘息声。
每走几十步,她就必须停下来,回头看一眼那枚悬浮的星图。
光点依旧在原地,没有移动。
这给了她一丝喘息之机。她加快了速度,拖着顾长生,在黑暗的地下河道中,像一头沉默的牲畜。
大约走了一炷香的功夫,前方出现了一个稍微宽敞些的拐角。这里似乎是两段坎儿井的交汇处,空间大了不少。她将顾长生安置在一处相对干燥的石台上,然后转身,毫不犹豫地返回去接崔器。
等她将昏迷的崔器也拖到这个拐角时,她的体力已经接近极限。额头的汗水混着伤口的血水流进眼睛里,刺得生疼。
她靠着墙壁,正准备稍作休息,眼角的余光却瞥见那枚星图,再次发生了变化。
那个代表追兵的暗淡光点,动了。
它以一种稳定而从容的速度,离开了莫高窟的范围,进入了代表山脚戈壁的区域。它正在沿着他们之前走过的路线,精准地,追踪而来。
安般若的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
对方不仅没有被活埋,甚至连他们逃生的路线都一清二楚。
她立刻站起身,准备再次启程。但就在这时,一阵低沉的、若有若无的嗡鸣,顺着坎儿井的通道,从远处隐隐传来。
那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仿佛不是通过空气,而是通过岩石和水流本身,直接传递到人的骨骼之中。
“嗡……嗡……”
安般若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是那种诵经声。
他们就在这地下,就在这狭窄的、无处可逃的通道里。
她下意识地握紧了靴筒里的匕首,但她知道,这毫无用处。
她环顾四周,这个小小的交汇处,除了几块用于加固井壁的条石,再无他物。墙壁上,布满了青苔和某种白色的、类似盐霜的结晶。用手一摸,滑腻冰冷。
嗡鸣声,越来越清晰了。
就在这绝望的时刻,一声微弱的呻吟,从旁边传来。
是崔器。
他似乎是被那诡异的声波惊醒,眼皮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他的眼神起初一片茫然,但很快,那属于大唐不良帅的敏锐就回到了他的眼中。他没有问发生了什么,只是侧耳,仔细地听着那越来越近的嗡鸣声。
“……声波,沿水而行,比在空气中更快。”他开口,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他们……在上面,用某种方式,将声音……灌入了坎儿井。”
安般若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她看着崔器,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崔器挣扎着,想要坐直身体。他看了一眼身处的环境,又看了一眼水流的方向。
“逆流……不行。”他艰难地说道,“水声会掩盖他们的脚步声。我们必须顺流走,拉开距离。”
“你的伤……”
“死不了。”崔器打断了她,目光落在安般若自制的拖拽工具上,“这个不行,摩擦太大。用条石,垫在下面。”
安般若没有丝毫迟疑。她立刻找来两块相对平整的条石,垫在蜀锦之下,条石表面滑腻的青苔,此刻成了最好的润滑剂。
“走!”
她再次套上挽具,这一次,有了条石的帮助,拖行变得顺畅了许多。她一手拖着顾长生,一手搀扶着摇摇欲坠的崔器,顺着水流的方向,加快了脚步。
“嗡……嗡……”
身后的嗡鸣声,如跗骨之蛆,紧追不舍。
他们在这条永无止境的黑暗长河中,不知疲倦地跋涉着。脚下的水流越来越急,通道也开始出现一个微小的坡度。
“快到了……”崔器喘着粗气,声音里带着一丝异样,“坎儿井进入城区前,为防水沙倒灌,必设‘沉沙池’与‘格栅’……那是最后一道屏障……”
他的话音未落,前方的通道豁然开朗。
他们走入了一个巨大的、如同地下殿堂般的空间。这里,就是崔器所说的沉沙池。暗河在这里汇集成一个深不见底的墨绿色水潭,水流变得极为缓慢。四周的墙壁上,每隔数丈,便有一个通向上方的圆形竖井,几缕惨白的天光从井口投下,勉强照亮了这个幽闭的空间。
而在水潭的另一头,出口处,一个巨大的铸铁格栅,像一头沉默的怪兽,拦住了去路。格栅的缝隙很窄,仅容水流通过,上面挂满了水草和杂物。
拖拽用的条石,在这里沉了底。
安般若只能放弃工具,半浮半沉地,将顾长生和崔器带过这个冰冷刺骨的水潭。
“嗡——嘛——”
就在他们游到水潭中央时,身后通道里传来的嗡鸣声,陡然拔高了数倍!两个清晰的音节,像两柄重锤,狠狠地砸在他们的后心上。
安般若只觉得眼前一黑,一口鲜血涌上喉头,又被她强行咽了回去。崔器更是闷哼一声,再次昏死过去。
星图之上,那个代表追兵的光点,已经近在咫尺!
安般若咬破舌尖,剧烈的疼痛让她保持着清醒。她用尽最后的力气,将两人拖到了格栅前。
她看了一眼格栅。铸铁的栏杆有儿臂粗细,深深地嵌入两侧的石壁之中。格栅的中央,有一个小小的、仅容维修人员通过的铁门,但上面挂着一把巨大的铜锁,锁芯里早已锈死。
这,是一条绝路。
嗡鸣声已经震耳欲聋。她甚至能听到身后通道里,水花被搅动的声音。
追兵,到了。
安般若将崔器和顾长生靠在格栅边,自己则转过身,握着匕首,面向那片深沉的黑暗,眼中没有恐惧,只有一片燃烧的、玉石俱焚的决绝。
“……枢……枢纽……”
一个微弱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
是崔器。他不知何时又醒了过来,脸色灰败,嘴唇发紫,但眼睛却死死地盯着格栅旁边,一处不起眼的石壁。
“《水部式》……凡设格栅,必有清淤之口……和……紧急闭水之枢纽……”他伸出颤抖的手,指向石壁上一块颜色稍有不同的方形石头,“那里……转动它……”
安般若回头,立刻看到了那块石头。它与周围的石壁几乎融为一体,只有常年与水下机关打交道的人,才能从那细微的色差和接缝中看出端倪。
她没有时间去思考。她将匕首插入石块的缝隙,用力一撬。
“咔哒。”
石块松动了,露出了一个方形的凹槽。凹槽内,是一个布满齿轮的、锈迹斑斑的绞盘。
“……逆……逆转三圈,再……顺转半圈……可以……降下……隔水石闸……”崔器的声音,已经细若游丝。
安般若立刻伸手,握住绞盘,用尽全身的力气开始转动。
“嗡……嘛……呢……”
第三个音节,已经近在耳边!
一道高大的、绛红色的身影,出现在了沉沙池的入口处,正是降巴法师!他身后,数名红莲僧侣鱼贯而入,冰冷的目光锁定了他们。
安般若的眼中,只剩下那个绞盘。
“一!”
绞盘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转动了第一圈。
“二!”
降巴法师抬起了手,眼中杀机毕现。
“三!”
第三圈转完,安般若立刻反向,用尽最后的力气,顺时针猛地一扳!
“轰隆隆——”
在他们面前,那道巨大的铸铁格栅之后,一块厚重无比的、长满青苔的巨大石板,带着万钧之势,轰然落下!
水流,被瞬间截断!
降巴法师那足以开碑裂石的掌风,晚了一步,狠狠地拍在了坚不可摧的石闸之上,只激起一片沉闷的回响。
石闸的这一边,世界瞬间安静了。
只有安般若粗重的喘息声。
她脱力地瘫倒在地,看着那道将生死隔开的石闸,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
然而,她很快发现了一个新的问题。
水流被截断,这个空间,变成了一个密闭的囚笼。
空气,开始变得稀薄。
他们用敌人的追击,为自己造了一座活生生的,坟墓。